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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变的乡村
路 扬

秋日多雨,风湿云低。

清晨,天还阴着,久违的日头躲在翻滚的黑云里迟迟不肯露面。我一大早驱车赶回村里,站在老宅门前显得手足无措。心里直埋怨这该死的连阴雨,绵绵缠缠二十多天,竟然把我的老宅祸害成这个样子,六间正房的后脊背墙残了,大片的泼灰泥墙皮离劈剥落后,变成了舞台上常见的大画脸。东厢的饭厦屋顶防水毁了,外面天都快晴了,屋里还"叭哒、叭哒"下个不停。最残的是西厢的土筑围墙,昂首挺立了30多年,终于光荣"下岗"了,僵龙般地坍卧在地上。

房的梁脊板上记得清楚,老宅是上世纪70年代末建成的,地地道道"联产承包"制"结"下的硕果。放到现在可能不上档次,但在当年一点也不逊色。我是85年把爱人接到县城的,两位老人相继辞世后,老宅就一直无人居住。这期间我也托亲戚,求朋友,想找个合适的人家免费住上。一来可以给我看门护房,二来不至于让老宅断了人气。当地有点岁数的人都知道,房子一旦没人住,烂毁得会更快。令我没想到的是,打听了多日,仍是竹篮打水,没找下个合适的人家来住。老宅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壳"。当时我很困惑,很纳闷,很不理解,村里这是怎么啦,难道家家户户都不缺房?记得70年我离开家乡时可不是这个样子。当时村里是人多房少,乡亲们常为找一间睡觉的地方犯难。在村头缺墙少门的破庙里;家户里不再养牲口的空牛厦里;河崖下疯长野蒿的破窑洞里,几乎全住进了人。有的一时没找下地方,兄弟数人挤在一席炕上穷凑合也是常有的事。现在可好。全变了,提着猪头硬是找不着庙门。

后来又一次回家,见到在村里当支书的外甥郝强,仍没忘了探其究竟。郝强生的高挑,壮实,英俊,一头自然卷曲的乌发,使人常想到俄罗斯帅气的小伙子。他文化程度不高,当干部久了,对村里情况吃得很透。听完我的问话,先是抿嘴一笑,接着说我在外面待的太久了,对眼下村里的状况根本不摸。像拉家常一样同我唠叨起来。

北柳村600多户,2700多口人,现在至少有数百人常年在外打拼,干啥的都有,行行业业都占个边。有100多户在县城、侯马、运城等地方买了房,心思当然也飞了出去。这些人家头脑活、办法多,农闲时在城里做生意,农忙时就回村种苗木,管果树,城乡兼顾,两头不误。再一种人是在村里不修厦,在外面也不买房,图的是先存银子后置业,这跟过去"先治坡,后治窝"的干法差不多,这种人心劲强,谋事远,村里迟早也留不住他们。当然多数人还是要固守本土,安心扎根的,他们缺的是外出闯荡的胆量,有的是土里创金挖银的力气,这几年光景都闹得差不多,几乎都原地不动把旧房倒腾了。建起了一砖到顶,宽间深卧的大宅院,有的房子前脸还挂上瓷砖,院子中间铺上大理石,拿玻璃塑钢封闭空间的也不少。一家家装潢得跟城里的单元楼差不多。这伙人中间也有盖好新房后又犯了划算的,兴许是受了外面人撺掇,咬着牙把新盖的房子赔钱卖了,决意要出去闯荡一番。还有户人家更可笑,不知犯的哪门子神经,房子刚盖了一半,突然停下不弄了,说要在城里买商品房,把剩余的钱交了首付后,回到村里又卖了半落子房基,说走就走,一家人很快全搬走了,不知在外面谋下多好的生意,对他竟这么大吸引力。现在村里该盖的房都盖了,能走的人都走了,象你家这种空壳房子太多了,村里不下几十套吧,没人住,闲着,都空闲着。郝强最后这样说。

乡下的早饭一般是上午十点。近十一点时,我让内弟张红安在村里找的维修工人到了。说是工人,其实都是本村的乡邻。见面后的头件事是商量老宅怎么维修,工时怎么计算,工钱怎么支付。

为首的工头姓高,40出头,先是围着老宅转了一圈,回头盯着红安的脸说,这活没法包工,以前也没个固定的套路,按日工算吧。张红安看了我一眼,冲着小高点点头。我问工钱每天得多少,小高说大工每天120元,小工每天100元,咱这活不算小,用得上两个大工3个小工,每天工钱540元。你看咋样?见我马上没吭气,小高又表态说,放心吧叔,看红安的面子我们肯定不捣蛋,10天的活争取9天完,决不会托到11天。不必再说了,内弟找的人还能不放心?

掏钱雇人帮工的规矩从啥时候兴起的,我一时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商品经济的大潮在乡村催生的新规矩。几年前我就有过领教。那年,侄女出嫁我就在现场,见端盘洗碗的人那么忙,就想挽起袖子去帮帮。大弟拦住我不让去,说现在不是从前了,从买菜、做席、端桌、洗碗等招客的全套活路都包出去了,每上一桌120元,主家只管吃席,发票,完事后人家会凭票找你算账。几年前老父亲过世时也是这样,我回村后一时有些头大,急忙找来几个发小商量后事咋办。他们一听都不急了,说这事现在根本不用愁,从打坟、抬棺、下葬等一条龙作业都有人承包,你只管出钱就行了。我说不妥吧,让人嘲笑咱酿不动人,在村里为人不好,埋老人还得花钱雇人。他们说你想多了,眼下村里就时兴这一套。家家有事都一样,谁也不会笑话谁。

这种办法好吗,事后我一个人时反复想过。确实给古老的乡村带来一股新鲜的空气,也让要办事的人家省去不少的麻烦,但上千年古村落的文化积淀,几十代邻里之间的盘桓情俗,真的就这样轻易舍弃吗?

记得我79年盖宅院时,买下木料,砖瓦、白灰等建筑材料后,兜里剩下不足200元,按说,这点钱无论如何也不敢动工。但那个时候就敢,凭什么,凭的就是乡土之谊、邻里之情。那个时候,村里时兴亲朋招呼,邻里帮忙,不管用大工还是使小工,只要晚上提前告人家一声,天明时保证早早赶来给你无偿的帮忙干活。来了后也不挑肥捡瘦,根据情况自找活干,搬砖、和泥、筛沙、垒墙一样也不耽搁。当时我的主要任务是用兜里不多的钱买菜、购面,招待大家吃好家常饭。工地上常是人头攒动,紧张忙碌。知道你动工了,乡亲们除了帮工外,还会慷慨的给你送来一袋萝卜、几棵白菜,半筐红薯及几瓣大蒜,关系稍厚道点的,还会乘夜色给你提来一壶棉油,两捆粉条和罗细的玉茭面,不夸张的说,那阵势真像是举全村之力,帮一户建房,当时我有个笔记本,每天谁来帮工,谁替我跑腿,谁给我送过东西都记得很清楚,这倒不全是光为谢恩,更重要是准备以后给人家"还账"。笔记本如今还在,前几天我数过,在长达47天的施工时间里,无偿为我帮工的乡亲达870多人次,放到今天,如果天天雇人发工钱,你根本承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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