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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变的乡村
路 扬

阴云散尽,天色放晴。老宅的维修工程已进行了4天,兴许内弟红安的面子真的管用,这伙人像给自家干活一样,即操心又卖力,相互之间没一句闲话,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我泼好茶招呼他们过来喝,小高朝我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都干活时没有喝茶的习惯。

诚心换人心,四两兑半斤,他们越这样,越叫我心里过不去。我的北房里摆着几个大小不等的瓮,都是老人过去用过的好瓮,像一排不合时宜的古董,杵在墙角显得多余。我心里渐渐有了主意。中午下工时,我拦住小高的农用车说:把瓮拉走分给大伙使唤吧,反正搁在这也没用。小高说不要,我说别客气,我是真心给你哩。小高说知道,我们是真心不要。我说为啥,小高说拉回去也没用。见我直着眼睛犯楞,小高又说:叔,知道你的心意,如今瓮在农户家里真没用啦,搁水、藏粮、放面都用不上。不信你到村里的闲地方转转,跟菜市场散集后的白菜帮子差不多,到处扔的都是,谁想要随便拉走,肯定没人管。

瓮真的被社会淘汰了吗?早先它可是农家"革命阵营"中的骨干力量,其地位一点不亚于"贫下中农"。小高的话让我一时回不过神来,脑海渐渐勾画出当年去翼城县隆化乡拉瓮的情景。

晋南年轻人一般订婚都早,我17岁就有了岳父(在当地称"老丈人"),当时内弟还没出生,岳父家包括我爱人在内,姊妹四个全是清一色"娘子军",岳父决定拉瓮后要找个帮手,一个女婿半个儿,我自然首当其冲。

翼城县隆化乡离我们北柳村90多华里。我们是鸡叫头遍动身的,正是三九隆冬时节,天寒地冻,月高星稀。摸黑牵出骡驹套好平车,顶着针刺般的西北风,借平车辕杆上挂着的马灯弱光,我们上路了。最难走的是过大交河,河里淌着浅浅的冰水,没有浮桥,小平车碾在裹着冰碴的鹅卵石上面,疙疙嘣嘣地乱响,小骡驹大概也顶不住冰水刺骨,不时地扬蹄腾步,把小平车拉得前摇后摆。来到河对岸时,我和岳父的粗布棉衣上早被河水溅湿了,不一会,又变成了僵硬的冰茬子。

太阳偏西,约摸下午两点来钟,我们终于跋涉到了隆化乡。停下脚问路才知道,隆化并不产瓮,烧瓮的地方叫上石门村,归隆化乡管辖,距此还有十几里地。一路都没吃顿热气的饭,光是啃自带的窝头,喝路边凉水。盯着隆化街上的羊杂铺,我对岳父说喝碗羊汤再走,岳父摆摆手,说不敢耽搁,天黑前一定得装上货。见我不乐意,又哄我说,到路上会赏我好吃的。

岳父生得膀宽个大,虎背熊腰,是村里出名的壮汉。头上习惯勒一块油腻的白毛巾,其形象很容易让人想起吕梁英雄"雷石柱"。平车走出隆化没多远,他从腰间摸出一个鼓囊囊的布袋来。打开后手插进去,让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竟抓出一把黑乎乎的豆子来,自己喉咙先嚅动几下,又神秘地对我说,炒过的,慢慢嚼,好吃。我急忙双手接住,伸出舌头舔几粒慢慢在嘴里嚼咽,我敢说,这是那年代绝对的珍餐佳肴,其勾馋魅力丝毫不亚于今天的鱼翅和鲍鱼。

上石门村坐落在山脚下,一排三丈多高的土崖杀齐后,在下边掏挖出一丈高两丈深的土洞,就是烧瓮的窑口。窑门前是一块两亩地大小的窑场,放置着一排排等待出售的套瓮。在这里你才会领悟到,瓮的古老与久远。它其实不是现代人的发明,早在公元前的春秋时期,人类的先祖们就已经开始烧制了。所不同的是,那时是陶罐、陶瓮,现在多了一层像玻璃一样的釉色,叫成了瓷罐和瓷瓮。它应该是数千年前远古农耕文明的实物见证。

汉大不亏力。一般人用平车到窑上拉瓮,装上两套就不少了。岳父体壮力大,硬让有经验的窑掌柜帮他装了4套,捆好杀紧离开窑场时,掌柜问他行吗?岳父握着平车辕杆吆喝我停住拉捎的牲口后,嘿嘿一笑说:差不多,试试吧!

从石门村出来,天色已近黄昏,借漫长的下坡路,我们几乎是一路小跑,岳父说,天黑前要想法上了梁北坡,要不就会很麻烦。小骡驹似乎也返程心切,"不待扬鞭自奋蹄。"叭哒叭哒的在黄土道上疾跑。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冬日快腿的夕阳,来到梁北坡时,天色已经大黯了。点着马灯后,望着黑黢黢的瞪眼坡,岳父停下不走了。小骡驹似乎也泄了劲,歪着头不停地喷吐着鼻腔的热气。岳父提着马灯独自向坡顶走了一截,返回后对我说:卸车吧,非盘坡不行;他说的办法我懂;卸下一半,先送两套瓮上去,然后返回来再拉剩下的两套,全部上去后再重新装车。这等同于蚂蚁搬家,操作起来确实麻烦,细想想也只能如此,起码不会叫我们的瓮车半路滚坡,更不至于叫我们一天多的忙活竹篮子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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