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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活如初的那段往事
◇ 吉安生

那段往事肯定是原本就顽固地存在于锴子身上的,只是其存在的部位异常利于蛰伏。所以,跨越近三十年的时空,它依然蕴含着旺盛的生命力。

那日,一场夏日里难得的雨后清晨,凉爽的风挟着雨水漂洗过的洁净阳光唤醒锴子之后,又把一阵让人听起来很舒服的手机铃声殷勤地传递到他的耳旁。就是那个早晨的那个铃声一下子激活了蛰伏在锴子内心深处某个隐秘部位的那段从没与人言说过的往事。

顽强的近乎执拗的铃声,来自距锴子生活的偏僻小城十分遥远的现代国际大都市——深圳的一部手机。与它牵着手一块走进锴子眼帘的是一行简单的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汉字:"还记得我吗?娟"。这哪儿是一行生硬呆板的汉字,简直就是一颗颗射出枪膛后尖利呼啸着极速飞驰的子弹,瞬间将锴子记忆的堡垒硬生生地撕敞开一道缺口,迅即把他心中封存已久的一段往事解放了出来。

那行简短的文字是近三十年前那个青涩的农家小女孩,穿过漫长幽暗的时光隧道,沿着蜿蜒曲折的心路历程艰难送过来的。

准确的说二十七前,锴子还是个常常仰着一文不值的脑袋,不知天高地厚地在世事间东碰西撞的莽撞小伙子,时不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写些现如今看来狗屁不是的文字投寄给当地的报纸、电台,也偶有稿件被采用。之后,锴子在当时还做出了件令人刮目相看的事情,他主动从县直单位下到全县最偏远的山区乡党委工作。下车伊始,踌躇满志也好心血来潮也罢,锴子把先前写给一位姑娘的求爱信改写成为《我就是我》的抒情励志稿,邮寄给了地委行署机关报,没想到很快就刊发了,更没想到的是编辑在文章后面用括弧注明了他的工作单位。

就是这个"更没想到"招惹到了当时顶多也就十五六岁还上中学的名叫娟的小女孩。可能是一时受那篇稿子的感染,娟竟然壮着小胆接连给锴子写了好几封信,表述其一个中学生的敬崇之意,当然稚嫩的文字间亦不乏羞涩的懵懂的仰慕之情。悄悄地燃烧在心胸中的无名渴盼使娟等不及收到锴子的回信,就风尘仆仆,跌跌撞撞寻到了锴子还没暖热窝的那个山乡。

那时已是初冬时节的傍晚,西斜的夕阳早已经不住寒风的奚落,躲到山脚下寻暖去了,羊肠子般曲里拐弯的山路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娟顶着一头暮色、迎着乡机关工作人员诧异的目光,闯进了锴子简陋的办公室兼宿舍。

"我是娟,在下面村子下车后不知道路,求一个好心的老乡用摩托车送上来的……"。穿越了乡路山道层层叠叠撩衣钻怀寒风冷气的娟,弱小的身体瑟瑟发抖,稚嫩的声音微微轻颤,眸子中闪烁着小姑娘特有的羞怯。

见到娟的那一刻,一头雾水的锴子一时惊呆的难以名状。他既为老乡的厚道热心感动,更为娟的真诚冲动贸然到访所打动,要知道娟此行要倒三次车,要耗费几乎一整天的时间,要花费她差不多一个月的伙食费,要知道从她下车的村子到乡政府机关还有足足七华里的崎岖山路。这一系列接连的感动让锴子眼热鼻酸怦然心动。

乡机关的晚饭已过。还有就是偏远闭塞地方的住宿条件以及乡干部困惑的如炬目光、猜疑的窃窃私语,打定了锴子要带娟离开的决心。两件有些破旧的军大衣暂且为他们挡住了风寒,一辆摩托车载着他们很快逃离了山沟河谷的逼仄。凛冽的风与坎坷的路把两个人两颗心的距离缩短到最小。一路默默无语,一路北风号叫,一路心事凝重。驻足于一家路边小店后,四目相对热茶热菜热饭,锴子和娟竟一时无语,但彼此都揣测着对方要说的话,默默地演练着要说出口的心里话,静静地期待着想听的话。面对这位幼稚怯弱的小妹妹,锴子几经努力之后,尽量使用娟能接受能听懂的言语抚慰劝导,千万不敢在学习的紧要关头胡思乱想,辜负了自己的天赋师长的期待,应该专心学习,努力向自己心目中的大学奋进,一定要相信知识改变命运等等,临近结束时才理亏气短地捎带了一句:我前不久已经结婚了……

临了这句看似轻飘飘的话,就像地冻天寒三九天的一根冰棍,让娟顷刻间咀咽到浸骨透心的冰凉。

两行柔弱的凄软的泪水霎时从那双充满期翼的无邪的眸子中夺眶而出,快速地略过经历了温暖抚慰之后又不得不忍受风寒侵袭的娇小的脸庞。

时间霎时凝固。死一般的寂静煎熬着两个人两颗心。

许久,娟泣血涕泪,声泪同出"锴子……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是不是不该来,将来…将来我能永远占据你心中一小块地方吗?"

锴子不由自主地揽住了娟即将坍塌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吻去了小脸上冷涩的泪水以及娟弱不禁风的话语。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盐豆雪沙沙坠落。远处刺眼的夜行赶路的灯光粗野地撕扯着原本静谧的冬夜,也将两颗原无意刚萌情的心拉回到冷冰冰的风地雪野。

心路已近,天地还远。风后面的雪渐渐地铺满了前行道路,单薄的摩托车承载着两颗湿漉漉的异常沉重的心,精灵般的扭曲着蠕动着,朝着彼此都迷茫的目标远去。

一直静默无声的娟似乎听进去了饭桌对面锴子有些假惺惺的长篇大论,似懂非懂的领悟了大男孩般哥哥无声的亲昵,天真无邪的眼睛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执着地与内心深处的理智撕咬着搏击着。两只细瘦的手臂毅然决然的箍住了锴子的腰胸,任无助的脑袋停靠在锴子宽厚温暖的后背港湾里。

心路历程,情路历程,相依相暖,就这样颇似暧昧般的憧憬着痴迷着,锴子载着娟回到了县城,把她安顿到在县城朋友未婚妻的宿舍借宿歇息。入夜已久,借宿之地管理甚严,娟执意要送锴子离去,楼下空旷,四目相对,两人无语。

"哥,抱抱我",相拥无声,心泪俱下。两双手牵动臂膀不约而同地张开,相拥互揽,手指在彼此背上轻轻叩奏心领神会的温婉凄愁。许久,锴子被娟推开又拉近,再一次决绝推开后,娟果敢转脸抽身逃也似地把自己射入黑暗的拐角,然后回过头伫立在风中,泪眼睁睁目送锴子慢慢被夜淹没。

双方一夜无眠,第二天一大早,锴子就着冬日凄凉的晨风及冷酷的无奈,把眼睛像桃子般肿胀的娟送上了返程的路。

载着娟的汽车缓缓起步,隔着车窗锴子看到娟潸然泪下,心再一次深深地揪了一下。汽车疾驶卷起团团尘雾,锴子怅然若失,五味杂陈。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个大男孩与一个小女生的故事就这样任谁也无法相信的戛然而止。

就此一别,锴子和娟们一直未在见过面,开始互通过几封信,锴子以当哥的口气说些不知道管不管用的鼓劲励志加油的话,娟则多是说些学校学习的事儿,稍后娟她考上了北京外语学院,再后来他们就各奔东西,天各一方进入到彻底失联状态,一失就是漫长的近三十年。

跨越时空近三十年联通后,锴子竟然激动得心酸鼻塞热血澎湃。一个个关于娟的问号立马在他心中胸间充斥着、激荡着、汹涌着、爆裂着,着实让即将跨出不惑之年的他没有办法平静。诸多的问号犹如一个个锋利的吊钩,勾吊起锴子一个又一个得体的或者不得体的想法:立马出现在娟面前紧密拥抱倾心相诉;马上拨通娟的电话聆听娟委婉动听的吟唱;即刻与娟视频领略已近中年的娟的容颜;与娟在摇曳的烛光下品一杯陈年老酒……

肥皂泡沫般的想法,也就是一闪念间即被现实被理性击破了。世界这么大,知道自己牵挂的那个人还好,就行了。岁月如此长,知道还有人搜寻自己就好。把初始的美好,把往事芳香,把心的呼唤,把情的缠绕小心翼翼地包裹密实,只在心情灿烂的日子激活它,独自欣赏和享受也就够了。

有一首歌这样唱到:从来也不用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锴子与娟在失联三十年后,往事依然鲜活如初,情谊依旧浓郁悠长。

近了,也就远了。

远了,有时却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