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伴着最后的鸡叫声,母亲艰难地起了床。因长时间的生病,她的左眼皮完全耷拉了下来,将整个已经萎缩的左眼球完全遮盖住。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黑!瘦!糙!这样的手,再配合上布满沟沟壑壑的脸,无声地诉说着她的往事……
母亲十六岁那年,姥姥得病去世了,面对不谙世事的姨姨舅舅,她过早地担负起了"母亲"的角色。她二十五岁时姥爷突发脑溢血,她用平车拉着姥爷,到处寻医问药,辗转三个月,终也没能留住姥爷的生命。从此,她便一人挑起娘家的重担,后来妹嫁弟娶,全是她一人操持。
我的母亲一生养育了姐姐、哥哥、我和弟弟四个孩子。姐姐小学毕业后没再上学,我、哥哥、弟弟都通过上学跳出了农门。1997年,哥哥上大学的同时我正上中专,弟弟也正在上初中。每次开学时,母亲都得为我们仨准备好近2500元左右的学杂费。此外,每月我们仨还需近500元的生活费。——也就是说,即使不吃不喝,母亲每月也得"上交"给我们至少700元左右的"租子"。九十年代里,700元的支出,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其中的辛酸可想而知。张家婶婶劝母亲;"你家三妮,一个女娃子,上什么学呀,再说,听说国家也不管分配了,早早回家给你搭把手是正事。"母亲笑笑,说:"妮儿好不容易考上了,上吧。咱这辈耽搁了,再不能误了下一辈。"于是,母亲那满手满脚剌得人生疼的茧子、一天天驼下去的腰背、风砍雨凿的粗糙皮肤,换来了我们仨的上学机会。
现在想起1999年那年寒假,我的心不由地揪在一起。腊月十九早上刚起床,母亲就一直打嗝。起初,我以为她憋住了一口凉气,于是,赶快督促她喝热水压一压。刚开始,她喝了热水后,还能压制半个小时,可到晚上时,喝热水也不管事了,一直嗝个不停。深夜一点了,她才勉强入睡。早上五点起床后,仍不间断的打嗝。我们都催促她去医院检查,催急了,她瞪我们一眼:"这么点小毛病,去什么医院?我自个的身体自个清楚,没事,打嗝就打吧,不影响做事,又不疼,过两天就好了。"这样的情况又持续了两天,她的精神明显萎靡下来。在父亲的强力坚持之下,她才去医院做了个彩超。当检查出是由于胃下垂、胃寒导致的打嗝后,她将医生开的药方往兜里一塞,一分钱药不拿就要回家。父亲要夺过药方替她抓药,她脸一沉说:"来医院前我就想好了,要是我得了癌症什么不好的病,咱就不看了,反正看也看不好,白花钱。要是没得什么要人命的病,咱也不用看了,反正没啥大毛病,忍两天就好了。吃什么药呢?"后来,这病硬是让倔强的母亲扛了过去。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生病前一直留着长发,并且每天梳头都有一个固定场所,那就是院子里的南墙跟。母亲首先用梳子将整个头发细细地梳理一遍,然后用左手将梳齿上带落下来的头发全部拢下来,再用右手食指一圈圈地将这些头发绕成一团,最后将这些头发塞到自己的专用仓库——南墙跟的砖缝里,等收头发的来了就一次性批发。想来,她供我们上学的费用里也许有头发的一份功劳?
连脱落的头发丝都能看到眼里的她,却在2006年做了一件让我感到只有她才能做出来的事。
那是个星期天,我刚进家门,就被她扯进了里屋。只见她从我家的"保险箱"里拿出一个黑色钱夹,示意我打开看看。这是一个男士钱夹,上半部的卡包里有三张银行卡,一张B级驾驶证,一张刘XX的西安市身份证。下半部放着八张百元大钞和些许零票,还有一张A4打印纸,里面有很多联系人及电话号码。合上钱夹,我将探询的目光投向母亲。她说:"这是你父亲在下班的路上捡的。你父亲已给A4纸上的一位刘姓人打过电话了,可是没人接。第二天下班再打,仍旧没人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瞅着她紧皱的眉头,调侃道:"老妈呀,这钱夹是捡的,又不是抢的。况且您也费心找失主了,这不没找到吗?再说,这里面可有八百多元现金呢!顶我爸一个月工资啦。咱昧了呗!"母亲一把夺过钱夹,斥责道:"臭丫头,你娘是啥钱都花的人吗?咱多这八百块钱不会富了,少这八百块钱也不会穷了。可是,你想丢钱包的人把啥东西都放在这里边呢,三天了,这小伙子该多着急呀……"哎哟,母亲的唠叨大功又发动了。我赶紧制止住,搂着她的脖子撒娇说:"我的亲娘哎,小的知道啦。现在我正替您想辙呢!"母亲这才扑哧笑了,轻点了我一下头,念叨着:"你瞧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比你弟只大一岁,要是你弟在上海也遇上难处了,有个我这样的好心人帮衬帮衬他,不是就好些吗?"——没上过学的母亲,讲不出"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大道理,她有的只是一颗出自本能的推己及人的心。
毕业后我想进实力雄厚的A校工作,可当时A校不缺人,所以,退而求其次,我去了条件较差的B校任教。学期中,A校联系我,现在学校四年级缺人,你来上班吧。噢,机会难得,得赶紧抓住。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表达了要立刻走马上任的迫切心情。母亲在电话那头没马上表态,停顿了片刻后,她才道:"妮儿呀,咱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负起责任来。你这一学期没到头,突然要去A校上班,B校一点准备都没有,那你现在班上的娃们咋办?你得先给B校一点找人时间呀,等人家找到别人接班了,你再到A校不迟……A校这边,你要不跟人家好好说说,缓几天再上班看行不。"母亲的一席话,让我那沸腾不已的血液去冰箱里旅游了一遭,也让"责任"二字裹进了我刚刚开封的人生行囊。
四个孩子,一个个地吸吮着母亲的乳汁长大——终于!弟弟也毕业工作成家了!她功成了,该享清福了,却——病倒了,口不能言了,身不能动了,好东西不能吃了,单元楼上不去了,名胜古迹到不了了,可爱的小孙孙也抱不动了……她今年才刚六十岁啊,却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六个春秋!
回忆往往像品尝一杯柠檬汁,酸涩过后才是无尽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