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的时光，依然很冷，迷蒙着泪戚戚的眼睛，慢慢地踱着熟悉的这条路。看不见路的样子，一直频频地看向天空——眶里怎么就关不住仅仅一滴的眼泪呢？这一滴总是漾在眼里，像是荡秋千，滚过来又滚过去，滚出来又滚进去，也不知是烫呢，还是冰。天空好像也看不清了，灰雾雾的；太阳好像也太刺眼，总是让人的眼睛眯着，被迫地眯着。
午饭吃得有点噎，梗梗地咽下去，是什么堵住了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听话的儿子最近很努力，午饭后，静静地看着手机信息；母亲最近很小心，总是和颜悦色地说着关心体贴的话。到底是谁惹伤了我呢？说话冲冲的，看着儿子看手机，过去就掀翻在地，还说他为什么看小说，儿子委屈地说没有看小说；对着母亲的关怀不耐烦地胡乱嚷嚷："我已经说过了，不吃米！"而后，母亲愣怔一下，开始数落起来。这下安然了，心沉沉的，不再烦躁，默默地冲了油茶喝。油茶的丝丝热气升到空中，也升到了眼睛里。儿子气恼地拿起书包上学去了，母亲也一言不发地出门了。瞬间，家里就剩下了正在慢慢喝油茶的我。
热乎乎的油茶很暖和，双手捧着碗，把脸埋在热气中，突然就泪如雨下。恍惚间，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么无助而悲伤的人，离开一种精神的抚慰，好像也是一件很悲戚的事情罢！看看空荡荡的冷冷的屋子，母亲年轻时候的一切物品都依然故我地得意着，看着高低柜上被换了的不一样的玻璃，它们像张开的大口嘲笑我的落伍和卑微，给我忧伤的心平添了更多的压抑和刺激；写字台上的黑乎乎的硬伤是母亲多年做衣服的证明，也像烙印一样烙得我满心疮痍；衣柜上陈旧的镜子照着变形的我，似乎更加肆无忌惮地侵略并扭曲着这个家里原本美好的一切......这些旧式的家具像拉锯一样一点一点地将我的心抽离。曾经，它们给予我的关怀和爱，让我感受到无限的心怡和温暖。可是现在，同伴们时尚的家具和住所，让我越来越觉得这些旧式家具对我而言就是一种讽刺和否定，这让我很不舒服。我的身心像被挖了很多洞，每一个洞都要抽走我很多的美好，我每天的任务好像就是填补我身上的洞。这些洞，就像是某一种温馨的束缚，绑住了一些对奢望的恐惧，温馨了一些对现实的臣服，之后，才渐渐觉察，它实实在在地抽离了我身心里点点滴滴的自尊和温暖。
喝一口咸咸的油茶，品着咸苦咸苦的滋味，看着油茶里许许多多的白色芝麻，这白色芝麻漂在褐色的粘稠的液体里，有些刺眼的亮。像那一天夜里的雪。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天夜里，很美的下雪的夜里，这些家具被一辆大卡车运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很清晰地记得那晚的雪下得很大很大，鹅毛般的大雪，在路灯下变成了亮亮的粉红色小花，小小的我挤在卡车上那些新家具的空间里，仰望着夜空中纷纷扬扬的大雪，纯纯的喜悦里夹杂了更多更多的茫然。我很欢愉地看着黑黢黢的天空，迎接着一片一片亮晶晶的美丽的雪花，努力地数着花瓣，却怎么也数不清到底是五瓣还是六瓣。雪花飞舞，配合着我跳跃的心情——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还搬走了我爱的新家具，莫不是我们要搬家？那我们就要转学了？我的学习正突飞猛进呢，我的老师对我正特别好呢，这些都怎么办呢？不过，新环境总是让人兴奋的！怀揣着对新环境的憧憬和对旧环境的留恋，我们到了一个偏僻的四周都有旷野的村干部家属住房区，那是小姨的单位住房。后来的情况是，搬家猜对了，转学猜对了，就一样没有猜到——好好的爸爸妈妈怎么就分手了呢？于是乎，这些家具就和母亲和我们三个女孩子成为了新的一家人。这样的"新环境"带来的不是兴奋，是无奈的沉闷的霹雳。
之后的日子里，我最大的兴趣就是放学后回家做家务，洗碗之后常常会擦洗我的新家具，这些家具很时尚，仅用清漆刷过，发出晶亮的淡淡的木头黄，平滑的面、层层的优雅的木纹，像叠加的许多微笑着的嘴唇，漾开来，漾开来，一直漾到桌面、抽屉面、柜面的边缘，直到浅浅地消失；还有柜门下面用若干个边长1.5厘米的菱形小木块拼成的好看的几何图形,以及用逼真的花瓣形木块拼成的莲花图形，都让我无比的喜爱......每每抚弄着这些美丽的木纹和花形，我都会惊叹："怎么就这么好看，这么匀呢？"没有人回答我，我自顾自地惊叹着、抚摸着、好奇着、也享受着。
家具们在我的爱抚下虽然被辗转了很多地方，但是看上去一点都不脆弱，反而沉淀出更深的颜色和更厚重的质地来。它们真是元老了，泛着岁月的智慧和淡然，慈祥和容忍，虽不及曾经的光鲜，但那份儒雅和沧桑给了我更多的依恋和怀念。前几年，曾在一家小型家具店打工，老板最看重的一套家具是红木的，也是我最喜欢的，黑红且亮的家具让我擦起来倍感亲切，总感觉是熟悉的味道和质地，每一个面，每一个棱角，每一条边，擦起来也就格外尽心尽力，每次擦，我都想，什么时候我能把家里的家具换成这红木的呢？离开的那一天，我抚着红木家具留了一张影，也把这希望怀揣到了连心都看不到的地方，因为太昂贵了。后来，偶然在北京看到一套古董家具很像自家的家具，那昂贵的标价让我咋舌，就异常怀念起自家的家具来，还很庆幸没有被换掉。——那些新潮的时尚的杂木家具，哪里有自家的松木家具厚重啊！
可是，家具在快快乐乐的清贫中度过了很多年之后，我见过大哥大了，买过传呼机了，电脑也来了，手机也来了，现在智能手机的功能都越来越多了，可唯独，这家具好像越来越不配套了。它们的笨重和样式守旧越来越不能和谐地响应这个时代，什么时候能让我翻整一新呢？
我有些痛苦又有些无奈地扫视一圈，继续无奈地低下头喝着有点温热的油茶。糊糊一样的油茶在筷子的搅动下衍出一圈一圈的晕圈来，褐色的晕圈像艰难的一年一年的年轮，结结实实地圈成了过去的岁月。我知道，最使我苦恼的不是我的家具，而是我单薄的力量和贫乏的智慧，如果我的智慧够强大，我就能创造出更多的财富，我就会有能力购买新的住所和新的家具。已是不惑之年的我，到底该怎么做呢？我的智慧从哪里升起？深深的焦虑击毁了我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自强自立，向上的灵魂似乎在一瞬间轰然倒塌，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开始淋漓地啜泣。眼泪只管扑簌簌地扑簌簌地掉下来，掉下来，全然不顾我怕死的心。我知道我不能没有向上的灵魂，不能连一点精神的希冀都没有，可是，到底是什么抽走了我的希望和梦想？让我感觉全身心就剩下了一张空空的瘦削的皮囊？极大的恐惧让我紧紧地端起了碗，希望暖暖的油茶可以抚慰一下我空空的心脏......
油茶因为我的搁置有些凉了，也有些沉淀了，粉质的面沉在了碗底，上面是一层清清的水。这速冲的油茶，就是不如自己经过蒸面粉、炒面粉、熬汤三个步骤做出来的油茶香啊！里面可以放自己喜欢的花生碎瓣、核桃碎瓣，能吃出自己喜欢的味道。"以后还是自己做，"我想，"还是自己实实在在做的饭食香。"......木质的筷子尖儿因为炒菜多的缘故有些发黑了。操劳，奋斗，埋头前行，这样拼命的生活竟然没有让我们换掉如此细小的家具！翻转着筷子，盯着筷子，眼泪哗哗地落下来，沉沉地重重地落下来，似乎要洗去曾经守旧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