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DF «上一版 下一版»本期共8版(1-2-3-4-5-6-7-8)
柴棒儿,我的那些外号
◇ 吉安生

"柴棒儿"是我儿时的一个绰号,伴着我走过了小学中学时代,是我很长一个时期都特别敏感特别不愿听到不愿见到的字眼。

许是有些岁数了的缘故吧,眼目前的大事小情一转脸就撂倒脑后啦,倒是从前那些个人那些个事反而不停地蹿蹦着挤挤挨挨占据了记忆脑海的最表层。一件件事一个个人棱角分明色彩艳丽鲜活生动,任你怎么抠挖抹擦都不淡化不褪色,生扯硬拽着你穿越漫长的曲路拐弯的时光隧道回到那卑微难堪的疼得遍地打滚的小时候。

我出生的六十年代末那会儿,乡村生活特别是旱疙瘩上的山村里生活还是清瘦瘠苦的,人们对吃得胖乎乎圆墩墩的小孩子还是异常的眼馋心热羡慕嫉妒,不吝夸舌,对瘦骨嶙峋骨瘦如柴的孩童则多是施以怜悯叹息。而我当时就属后者。

自打我记事起至我结束校园生活,最刻骨铭心的疼痛就是身体奇瘦无比干瘪如柴。据此小伙伴们给我量身定制了柴棒儿、黄瓜架儿、芦柴棒、衣服架等绰号,且不管我多么不情愿如何抗争这些绰号还是深深地淹没了我的名字,给我花样季节的青少年生活牢固地蒙上屈辱卑微的色彩。

那个时候,年少不更事的我曾无端地怨恨老天不公父母偏心,怎么把我就生养成这么个磕碜样子。后来稍大点了我才知道个中缘由。

我的小命仿佛就是家乡缺肥少墒的薄土地上勉强飘摇弱不禁风的稼禾,异常的脆弱蔫吧萎靡,一出生就多病好啼累人,特别招人嫌惹人烦,都过了生日了还不会自己吃饭还不能利利落落行走,父母家人对我能不能活下来都不是很有信心的,秉持好歹是条命生死由天的朴素道德良知且尽人心尽全力养着看着吧。不知是父母家人的诚心诚意感天动地还是我命不该绝,家里人终于打听到距我们村二十多里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位老中医医术十分了得,而这个村子恰好是我父亲的姑姑我的老姑所嫁的村子,于是家里拉了几袋谷物充作医药资费,在老姑家住下来为我诊治。每次从老中医那儿拿回来的据其祖传秘方配制研磨的黑乎乎的腥苦刺鼻的中药足足一箩筐,细纱布包了放到硕大的砂锅里配上几味药引子文火煎了让我喝,一日三次一次一海碗,硬是拿那药当饭吃当水喝了大半年,喝得我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浓烈的那怪怪的腥苦的药味。在老姑家为我诊治期间,母亲充分发挥了缝纫社主干的聪明才智,点灯熬蜡地为老姑家及其左邻右舍裁剪缝纫衣衫。由此,我一时成了老姑村的香饽饽,接力棒般被众乡亲捧着疼着呵护着怜惜着。

在母亲的爱心老姑家父老的祈福声中,在血样粘稠黑红的药液的滋养下,我像吮吸到了充足养分与水分的禾苗渐渐有了起色起了变化,自己会吃饭了,能抬腿迈步走路奔跑了,承载生命的个头也看着的往上窜。

到底还是因为先天的差距,到了背着书包上学的年龄了虽说个头追赶上了同龄的伙伴,但胳膊腿仍旧细得年馑的麻杆一般,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轻得能被风刮跑。从姐姐哥哥身上捡拾过来的旧衣陈衫套到我身上又宽又长就像个袍子,愈发显得我干瘦柔弱。在山野沟壑疯长狂跑惯了的孩子们一下子被圈在教室那野性也是难以抑制的,枯燥乏味的课堂教学反而激化着他们课余野性的迸发,使他们变着法儿寻欢喜找乐子,给同学起外号就是其中之一。我那几个外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颇有些歪才的同学给按到头上,一叫就叫响了叫开了的。

刚开始是和我好得一个人样的隔壁院本家爷爷的儿子骡驹晌午和我偷偷去瓦窑和泥洇砖的水池子洗澡时,见到赤身裸体的我后发现新大陆般惊呼"胜娃,你真瘦,瘦干得和柴火棒一样!"因为相好相近私底下他就叫我"柴棒儿",我也没大没小地叫他这本家叔叔"唠捞"。我们那个山村形容人胖时大多是说,看你肥的和猪一样,而我们唤猪吃食时则是手敲着猪食盆子嘴里发着"唠捞唠捞"的声音,我不在意他也不见怪。谁知道我们私下里的戏逗昵称会在不经意间悄然洇漫开来。玩伴们顾忌骡驹的块头畏惧他的蛮力,没人敢贸然叫他"唠捞",对我则肆无忌惮,柴棒儿长柴棒短的叫开啦。连村小镶着金牙的仅领导他自己的校长知道这事后也觉得这个绰号对我来说恰如其分非常确切,这让我当时干瘦的躯体里的那颗幼小的心受到重创深伤。他哪里能想到,不知在哪个胆大妄为的坏小子的带动下,我们悄悄地拿"大金牙"的外号为他加冕,一直喊到蛋壳般的小村子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喊得他恼羞成怒几番恐吓威逼深盘细问我们,终究没能揪出害群之马始作俑者。

那个时候,小山村里的文化娱乐绝对是非常单调异常贫乏的,给人起个外号什么的似乎特别能彰显初创者的聪明才智,大人小孩乐此不疲。公社电影队每每在村子里放映一场电影之后,总有人被起外号的高手们与影片中的反面人物牵扯到一块,那部《青松岭》放映之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就又被那几个富于联想的发小和钱广这个落后的富农分子糅合到了一起。老钱、钱二哥的绰号稳稳当当实实在在的扣到了我枣核样的脑袋上。没心没肺的玩伴们之所以把这个称谓安到我头上,一是我的邋遢瘦干猥琐酷似钱广,二是我恰好也是富农子弟,三是我手无缚鸡之力没有抗争反击的身体本钱。

谁都没有想到,不堪入目瘦弱屑小的我,在独自面对家里那面A4纸般大小的镜子,细细审视自己面目神态彻底对自己失望之后,悄悄蓄谋默默集聚着一个羸弱者誓死一搏的策略与力量。于是,我那个被同学们称之为料布袋的书包里多了块有棱有角坚硬劲道的砖头块。就是这块藏匿于料布袋中的潜伏在我瘦弱胆怯外表下的砖头块,被我使出吃奶的气力抡开了砸到高我一头阔我一膀的村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的宝贝儿子钢蛋头上。那朵在砖头块触及钢蛋脑袋霎时绽放的殷红的花,让几乎所有在场的大人小孩呆傻愣痴。我选择对钢蛋下手也是破费了一番心机的,他爹沉溺于斗私批修在乡亲们中间积怨甚深,他又经常仗势欺小凌弱,山村父老对其敢怒不敢言,我这一拍可以说拍到了乡亲们心坎里了,虽说阴狠毒辣稍翻天条但不至于惹众怒,威慑力也相当了得。我这一砖头给自己招来了父母捆绑加棍棒,拍丢了家里金贵的一罐子鸡蛋,拍进了家里大人三番五次的软话和巴结逢迎的脸。

"千万不要招惹外怂娃子,别看瘦干瘦干的毒着哩下死手呢"。一砖头拍下去村里的大人们这样告诫孩子,老师如此教育学生,胖胖大大的玩伴们这般相互提醒。我依然瘦弱如柴如草芥,但能从大人小孩看我的目光中感觉到我已非先前,再在小镜子里寻找自己仿佛真的高大强壮了许多。

背离故乡,上学、当兵、工作,在外面的世界厮混磨砺久了,与故土故人渐行渐远,儿时那些外号于现在酒囊饭袋样的我很难沾上边塔上界了。那日,拖着虚胖的身体顶着满头的白发带着千山万壑班的脸庞回故寻旧,又见钢蛋,刻在他额上的蜈蚣样的疤痕血红鲜亮,兄弟相拥竟然浊泪汹涌感慨万千,感觉到钢蛋硬柴似得身子骨,我情不自禁地亲吻了他额上的那道疤痕,双手在他有些咯手的背上拍奏出让人难言的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