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DF «上一版 下一版»本期共8版(1-2-3-4-5-6-7-8)
追忆我的老师王鸿儒

七九年春节后,由于本家互特要到太原上学,父母便托关系让我借机顶替他转入大交中学读书。与村农高师资匮乏,管理松懈,学风散漫不同,这里教师队伍精干,学校纪律严明,学生竞争激烈,就连校容校貌也干净整洁,让我来不及体验初来乍到的陌生与紧张,便身不由主的融入到攀登书山畅游学海的人流中。

学校大概有二、三十位老师,最先认识的是我的班主任王鸿儒。王鸿儒很瘦,身材较高,皮肤略黑,一条腿有点跛。平时喜欢拱着手,所以看起来脊背有点弓,肩膀有点耸。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就似半截斜着的枯树干,让人老是担心他会不会忽然来个“倒栽葱”。他的脸长而窄,上额的头发退休的早了些,给脸部腾出了些地方,使得额头显得大而光亮。他高度近视,两眼躲藏在高高的鼻梁两侧的凹坑中,再加上连睡觉都不肯离去的覆盖在上边的两块淡黑圆玻璃,很难让人看清其轮廓与内里蕴涵。他的外形给人的总体感觉,往深里讲,就一潜伏的国民党老特务,往浅里说,便如同鲁迅笔下没披长袍的孔乙己。

但是,我们班的学生、全校的学生,没有人会这样看,即使是我最好的朋友,也不会附和我,哪怕是玩笑,他也会皱起眉头,不友好的直视,目光如同两把透着寒意的匕首。我很惊讶,感到疑惑不解,然而在王老师班里待了几天后,我就知道了答案。

韩愈在《师说》中称,“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他对教师的这一定位,有唐至今都堪称全面准确。教师们都认同韩愈的话,但大多都认为传道授业解惑只是自己的工作,正常做就行,少数人会把它上升为职责,觉得需要尽力而为,而王老师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感悟去实践这一教育理念的人。说得直白点,他不仅用心教学,而且用心育人,用他个人的模范言行去感化培育每一位学生。

王老师的经历很坎坷,解放前他是国军某部的文书,随队伍投诚后加入到解放军行列。建国后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解甲归田成了一名教师,文革中被遣返,务农期间放过羊,干过各种农活。运动结束之后又被征召,继续从事教书育人工作。家中七八口,除他一人,其余都在老家下柏村与土疙瘩没死没活的搏斗,靠着瘠薄的田地来维生。这样的家庭能分出一半心给学校给学生就不错了,但王老师却将挑子全部撂给了家人,心无旁骛、专心一意地诠释着“师者”的应有之义,心甘情愿、乐此不疲地在人类心灵的梯田里耕耘、播种、收获。

王老师是一个教育老兵,资格老,知识丰富,但他没有倚老卖老,固步自封。他依然悉心钻研教材,常常逐字逐句的推敲,逐句逐节地琢磨,甚至吃饭时嘴里还不经意的会冒出几句令人莫名其妙的话。不过,当教师的却听得懂,那话要么是说哪个字词应该怎么解释,要么是说哪名学生作文语句应该如何纠正。王老师为了把课文讲得生动,每天都要耗费大量时间,搜集整理各种资料,并将其批附在课文或备课本上。他不像有些老师,对学生作业一笔带过,他曾经诉苦说,许多学生不知道老师辛苦,作业敷衍应付,字写得像螃蟹爬过的沙土,让他眼也用花了,腰也累驼了。想扔下不管,可实在不忍心。他咬着牙发誓,总有一天,老师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尝尝老师不管不问的苦楚。但过后看看,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历史、地理,所有学科的作业,仍然只有语文作业批得细。尤其是作文,不管好的差的,每个学生的每篇文章都爬满了大量情绪化的红色小字,如无数的蚂蚁般令人眼花缭乱,而这些红字就是王老师的心血,它一点一滴地浸染进了每个学生心田。

王老师讲课非常投入,教学方法也有别于他人。为了挥发出范文所蕴藏的情感,把学生情绪调动起来,使大家与他一起去体验那种虚幻的意境,了解作者的用意,他挖掘了自身所有的潜能。用嗓子,忽长忽短,忽高忽低,强弱交替,舒缓不一,抑扬顿挫地来朗诵、讲解;用表情,忽而喜笑颜开,忽而横眉怒目,忽而面露狰狞,忽而痛不欲生去表达、展现;用肢体,要么手舞足蹈,要么摇头摆尾,要么健步如飞,要么挥掌大呼,台上台下,桌前桌后地来模仿、表演。他的课应该上的很累,但恰恰相反的是他每堂课都精神抖擞,毫无疲态。上他的课想偷睡那是不可能的,你只能随着他立体式动态化的教学方法在文章的情感世界中去沉浮颠簸。我曾经记得《人民时报》有篇文章,写得是林彪叛逃后飞行员与其斗智斗勇的经过,飞行员最终牺牲了。但林彪反党集团也折戟戈壁,暴尸荒野。王老师把它作为课外读物,在语文自习的时候给我们从头到尾朗读了一遍。他模拟飞行的场景,从台上纵身跃下,一下爬到了地上,虽然他迅速站起,但那场面毕竟有些滑稽。可同学们没一人笑,因为此时的王老师早已沉浸在文章里,被英雄的行为感动得老泪纷飞,哽咽难言,而我们不仅和他一样敬佩英雄的不屈不挠,也折服于这位老教师的敬业精神,乃至于为他的摔跤所感动。

王老师对学生的关爱无微不至,堪比父母。而这也是他赢得尊敬的最关键因素。当时条件差,学生又都是长身体的当口,吃不饱,喝不暖,只能忍饥挨饿硬扛着。王老师工资不高,还得养家糊口,解决不了大家吃饭问题,就买了一个大铁桶,每天都要趁灶上做饭时拎回来一桶开水,放在他的办公室里,供大家喝。七十年代末期,学校非常艰苦,不要说茶水炉,就连我们喝的水,都是一大早从南河滩担上来的,莫说热水,凉水都得跑到河滩去舀,而且还不干净。我们这群缺疼少爱的野小子傻丫头,能在饥渴的时候喝上一口冒着热气的水,心里不知有多么温暖、多么甜蜜。王老师将他门上的钥匙配了好几把,离校远的每人发了一个,我也有份。他让我们冷时到他那儿取暖,渴时到他那喝水,没地方去时到他那看书写作业。我们每晚都要上自习,但却经常没电,所以不少人都买了马灯,然而放在宿舍里不安全,时常有人丢失,王老师就让大家放在他那儿,由他来保管。有时住校生带的钱和干粮也会不翼而飞,大家便也交给王老师照料。这一招还真灵,我们班钱物被盗的现象从此就再也没有发生。学校面积小,住房少,学生宿舍住宿很拥挤,小号住十几个,大号住二十多。满屋子除了一个大土炕,就只剩下屁股大的一块空地。大家只有一套被褥,半年不拆洗,本就很脏,再加上个别人不注意,乱丢乱扔,尤其是冬天,土炉子下面堆满了煤渣,进屋子后鼻子不敢吸气,脚不知往哪伸。王老师先是要求住宿生排班值日,但轮着轮着就没人干了,多次整治都没啥效果。王老师生起气来,自己买了一把扫帚和簸箕,每天早晨进去打扫一次。大家心里有些愧疚,却无人愿意耽误学习时间去帮忙,就这么着让王老师伺候到大家离开。王老师把我们当自己孩子,也不避讳什么,冬天,他见个别人不愿出门上厕所,站在门口往外尿,弄得宿舍门口结了几条小溪状冰块,就在教室里训斥,说要买把镰刀,挂在墙上,把尿尿的人的小鸡鸡给割下来。女生害羞,捂着脸偷偷乐。男生则互相指责,还有人打趣道,谁敢再尿,让你变成太监。王老师没有买镰刀,而是亲自拿着铁铣,将门口的尿冰一点点给铲下来,扔到垃圾堆里。他是怕有人不小心滑一跤,摔坏了可不是小事情。

王老师对学生从来都是一视同仁,不管你家庭富有还是贫穷,不管你是官员子女还是农民孩子,不管你学习好还是学习差,他都诚心相待,不分彼此,不存偏见,更不会歧视。他做事光明正大,坦白磊落,直来直去,不畏邪恶,同情弱者。虽然他年高体弱,但附近村庄闹事找茬的人,即便不是曾在大中上过学的坏蛋流氓,见到义正辞严、怒发冲冠的他都要退避三舍,不敢招惹。他不是靠体力,他是靠正气战胜了他们,保护了自己的弟子。学生对王老师都很尊敬,王老师晚上到宿舍检查,从不偷偷摸摸,大家也都听话。而另一个班的老师,常常悄悄躲在宿舍窗户下,听学生讲什么,被个别使坏的学生发觉后,故意从窗户里边向外洒尿,溅了他一身,还没法向人说,弄了个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我在王老师班里待了三个多月,就转到另一个班,又过了一年有余便作为大交中学首位文科录取生进入了高专。没成想三年后又被分配到大交中学任教,不过这时的大交中学已经变成了初中。王鸿儒老师仍在教学,除了样子更显老了一些,手开始抖动外,其他变化也不大。我虽仍然视他为老师,但他却把我看成了同事。他会找我和樊怀良研究古文中的一些字词,他说我们都是专科生,而他的学历只相当于初中,他要向我们学习。学校组织听课时他会在我们这些年轻教师面前紧张,而一旦他的肢体、表情不再配合他的声音,他的课便没有了以往的精彩。他仍然如同过去一样关爱自己学生。有一次周日,因追赶一名疑似自杀的女生,他差点没有背过气去。我当时住校,正好碰到,帮他拦截,才了解了事情原委。原来那个女生受社会上小混混引诱,周六没有回老家,晚上竟与五、六个大交小流氓在宿舍鬼混了一宿,他父亲不知怎么获得了消息,赶来将其中一个小流氓逮住,然后把女生交给王老师照料,自己押着小流氓去找派出所。那女生趁王老师不备跑了出来,王老师以为她嫌丢人,要轻生,便没命的追赶,而实际上那女生只不过要抄小路阻拦其父,并要帮小流氓逃脱。王老师后来感概地说:“这世道咋啦,人这么小咋就变得不要脸了呢?”立志当“鸿儒”的王老师还在追求古时师者的风范,却没料到社会巨变,世风日下,今昔早已不同。

在大交中学待了几年,由于各种原因,我调到了别的学校,之后又到了县城,与王老师断了联系。工作稳定后,偶与一帮同学相逢,聊起了自己的老师,便集中到王鸿儒身上,有人提议给王鸿儒过个寿,大家一致赞同,于是众人在一起初步确定了每个人的职责任务,商定过一段时间再聚再议。多日后一直未见有消息传来,便打电话问牵头人准备情况,那人却说,搞不成了,王老师前两年就已去世了。听闻此话,我心中先是一震,片刻后有一股酸酸的东西涌出来。我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痛惜王老师逝去?追悔我们平日对老师的淡漠与不关心?懊恼商定的事难以落实?我说不清楚,俗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应该是中国人文明的一种体现,但这样的优良传统我们继承了吗?我们正在把我们民族血液中最纯正精髓的部分慢慢稀释淡化,而自己也未能幸免地加入了这个行列。这就是那股泛酸的东西吗?

愿王鸿儒老师在天之灵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