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起我大晋堂在哪里,我总是自豪的告知众亲:“甭问啦,哥就是磨里山上人,那是我们村的后花园。”
山珍海味常吃也厌,如画美景老看亦烦。在山里尿尿和泥爬滚翻转长大的山里娃,哪棵草结几颗籽,哪个窝住几只鸟不是很清楚,但对山峪里面的沟沟岔岔虫虫草草还是知根摸底的。
之前,很长一个时期,我都非常小心地掩盖着我是山里人的事实,听不得别人说山里人没见过大天。对编排山里人见识少、目光短、粗鲁莽撞的人与段子,很是抵触极其敌视。早些年,父亲一个要好的朋友到我家做客,撩逗我说的一句,咱山里的天大还是山外边的天大,极大地伤害了我稚嫩的心,为此我悄悄把他自行车气门芯拧得松松的,害得他推着瘪胎的车子走了好几里山路,记恨了他好长时间。
忌讳别人掸拨亦是心底的爱恋,大晋堂,乃是我心目中的后花院。
三十三年前的八月,通往磨里峪腹地大晋堂的山道上,一老一少缓慢的蠕动着,那个年少者就是我。那年我高考落第后,铁了心躲在山村修理地球,想到先给自己置办个出力挣钱的家什,于是跟着本家伯伯到距家二十多里远的深山老峪大晋堂买一个平车架子。
山里路是母的拐个弯有五里。我总觉得那次的路程很长很长,一路上我问过本家伯伯N次,怎么还不到呀?!得到的回答都是:快啦,转过前面的弯就到了,但前面的弯转了一个又有一个,怎么也转不完。尽管本家伯伯走走停停顾等着我,细胳膊瘦腿的我仍然赶不上趟,累得狗歇凉般大气只喘,走到后来脚踩到坑洼不平的山路上就像踩在棉花上,身子东倒西歪,真想就地躺倒,那一刻,让我觉得从校园跌落到现实中的我深切的体味到,走人生讨生活的路真难真累啊。
不怕慢就怕站,年近古稀的本家伯伯把我的熊样尽收眼底,念经般说道着,爬山赶路就是怕歇,越歇越不想走越歇越累乏,年轻人干啥事都要有长性有恒劲,事再难也怕倔头汉!
人在极度困乏,心劲与体力达到临界点的时候,言语激励精神抚慰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本家伯伯就这样一步步把我拽进大山深处。
心坎既过,路不险远。翻过又一道梁,转过又一个弯。镶嵌在大山怀抱中的农舍就扑入我的眼帘。一股山泉从崖头飞流直下时闪耀着道道银光,落低成溪从屋旁潺潺流过。青草绿树山花环绕着山石垒砌的院墙,山木枝干绑扎的院门,白灰装饰过的主屋门脸。看家的狗在房前屋后转圈巡查,几只家鸡在草丛嬉闹玩耍。一群山羊和七八头老黄牛在屋子背后的崖坡上不急不慢啃食青草。成群结队的蜜蜂在蜂箱到山野百花间穿梭奔忙。挂在牛羊脖子间的铃铛随着牛羊身体的动弹不时把悦耳动听的声音传播到山涧沟壑密林草丛。
眼前如诗如画的情景立马将一路的风尘劳乏驱赶的荡然无存。我们的脚步声还未到,主人已经在门口迎候着了。
“听见虎子叫唤,就知道有客上门了,快进屋!”敦实厚道的主人喝开了叫虎子的看家狗,招呼我们放下肩上手中的平车轱辘,把我们让进了屋子。
“哎,他妈,来客人啦,弄喝的”,汉子的话音还未落地,女主人一只手拎着暖瓶,一只手端着两个粗碗已经从灶厦进来了。
“来啦哈,快坐下落落汗”边打招边从变堂桌后面的墙洞里掏出一个陶罐,用饭勺从中挖出饱饱两勺黑乎乎黏黏糊糊的东西,放到我们面前的粗碗里,冲上水搅匀和,往我们跟前挪了挪。
“走得远啦,渴了吧,先喝口”女主人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喝吧,好东西,山蜂蜜水”本家伯伯见我蹙眉迟疑,说道。
一口下肚,香甜涌动,那水是迄今为止我喝过的最香最甜的水,现在想来还禁不住口水盈溢。
蜂蜜水还没喝完,女主人又端进来两碗泡着切得大小均匀馍馍片的大粗碗和一碟韭菜花、一碟腌黄瓜,“跑了一路啦,喝一碗压压饥,没啥菜,将就喝吧。”
泡了馍馍片的碗里,放了些微的咸盐,看到我们不拘不束吃开了,汉子和他婆子也很是开心。
本家伯伯和他们拉呱上了,三拉两扯竟成了拐弯亲戚,原因是这个叫泉儿的汉子的远房姑姑,嫁给了我早出了五服的猪娃叔。因了这层关系,伯伯开始称呼泉儿大侄子。泉儿则称呼伯伯叔。彼此越来越亲络,我们来要办的事就不是个事了,全由泉儿包揽了。
喝罢泡馍,泉儿哥引上我们去后洼灵娃家看平车架子,路上一再叮咛“出去了,可不敢对外人说这事,灵娃殁了媳妇,一个人拉扯三个娃不容易,林场的人知道了可是要罚款要逮人的”。
山里人实诚舍得下功夫,卯榫联结胶粘楔固,又舍得使材料,做的东西虽模样笨拙了些但厚沉结实,耐用可心。泉儿帮着灵娃给我们搭挂合适,把平车轱辘与平车架子绑牢绞紧,拉着车把我们送过了弯,看着我们走远了才踅回去。
返回的路走的就快多了,平展舒缓的路段,我们一个人拉车,另一个人坐在车槽里拽着后面平车的车辕干就行了。
“伯,不掏钱、不留东西,连个字据也不打就这样就把人家东西拉走啦?”
“都是邻儿邦村的,拉扯开来都不远,谁还信不过谁,一百斤麦,人家到时候来村里拉。”
那时候,山里人相互间是绝对互信的,你不疑,我不诈。说是买,其实是佘换,也就是说定多少斤麦子,然后卖家下山出峪后到我们家拿麦子,根本不用写什么字据凭证,一口地道的乡音就顶钱使。
“伯,说是让喝口水怎么还端了一大碗泡馍馍?”
“咱们山里人就是这样,知道走山路的人耗费力气,一路走来准是又饥又渴,光端碗水让喝不厚道,顾及上门讨水人的脸面,把泡馍馍当水叫人喝,这也叫垫饥”。
那次进山是我第一次深入深山老峪,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触碰大山腹地里的山里人。之后直到现在我都在怀念三十多年前的那次大晋堂之行,且这种怀旧念故的欲望随着年龄的虚长与日俱增,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只有身临那山那水那人才能些微平缓。
大晋堂,我们村的后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