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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相抵消
◆ 田承露

贼娃长到二十多岁的时候,除了在生产队挣工分,依然把做贼当做第二职业。工分不用拼命挣,照样混个肚儿圆,这或许算做那个时代的人的一种潇洒。即使万一被抓住,不过半篓玉米一筐蒜,根本够不上判刑,顶多背上那点叫做“脏”的吃食,劳驾队长陪着绕村子游游街。好在贼娃在村子里也算是注了册,有了一定名分的贼,游来游去,村里人已不再感到新鲜,贼娃的耻辱也不会再加一层上去。正所谓大法不犯、小错不断,在七十年代前期,中国的很多农民,都是很熟悉这种生存方式的。

这年玉米穗子白了皮的时候,有天晚上,恰好公社放映队来村子里放电影,这在客观上给贼娃造成了一种夜间活动的宽松环境。贼娃耐心等着场子里的电灯暗下来,全场里只剩下列宁和瓦西里开始谈工作的时候,才背上篓子朝井房子一带走去。那一片玉米的早熟和成色,早就引起了他的特别关注。

月亮还没上来,得靠伸缩两条胳膊做探路的触须;白天的溽热还没散尽,得学狗的样子很夸张地张大嘴巴喘粗气。贼娃深一脚浅一脚,等摸到井房子的时候,已走出一身的粘汗来。他放下篓子,爬到井池子上饮了一气水,想站起来,冲井房子的墙根撒一泡尿再下手,不料黑糊里猛一起身,就势蹬下一块砖去,“稀里哗啦”激起好清脆的一片响。贼娃打了一个激灵,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井房门“呼隆”一声大开,顺门蹿出一道手电光满地里“刷刷”乱扎。贼娃也顾不得篓子不篓子了,拔腿就跑,后边的人借着电光穷追不放。贼娃毕竟心慌腿软,没走出多大一截,就被来人像逮猪似的从后面摁倒了。两人一搭腔,贼娃心里叫苦不迭——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押着自己多次游过街的队长!

“好你个贼娃!电影不看,来井房子转悠啥?”

“我……我……”贼娃趴在地上,早软成一堆泥了。

“‘我我’你个球,嘴里长疔啦?”

贼娃想反正就这一堆了,好在还没捉着脏,不如先扯个谎再说:“我……我本去看……看电影来着,走过玉米地,看……看见一头小猪钻……钻进玉米地了,我就追……追进来……”

队长一怔:“你……你看准了?”

贼娃一听有门,赶紧说:“我敢骗……骗你?我一直跟……跟着它……”

“可追上了?”

“追到井房子就不……不见了,可我等了一会子,就又……又听见它哼哼了……”

队长丢了他,想了一会子才说:“好,你先起来吧,今夜咱两干脆捅明了说吧——西头小珠是她自愿要跟我相好,这谁也管不着,不管告到哪里都是扯鸡巴蛋。不过这种事你不能在村子里乱扬派,尤其是要叫小珠她男人知道了,今后有你贼娃好果子吃……”

贼娃趴在地上,起初怎么也听不懂队长的话,后来听着听着心里就“咯噔”一下子亮了。贼娃“呼”的一下站起来,说话底气也现添了不少:“队……队长,我还当这骚货是跟谁呢!是你就好,是你就好!今夜的事你放心,就是你知、我知、小珠知,我要是坏了你的好事,下辈子你罚我天天游街!”

贼娃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队长的话自然软和了许多。他拍了拍贼娃的膀子说:“量你贼娃也没那胆。只要你嘴严实,往后有事好商量。——好啦,往后注意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看你的电影去吧。”

队长转身往回走,贼娃却站着没动,队长恼了:“咋啦?你贼娃还想再回去听听?”

贼娃赶紧陪上笑说:“我哪是那……那意思——队长,我那篓子还……`还在井房门口哩……”

“好你个贼娃!捉奸还捎带偷玉米?真真是狗改不掉吃屎!”队长犹豫了一下,说:“你来吧,手脚麻利点,饱饱弄上一篓子,——今夜的事咱俩就算两相抵消了。”

一弯上弦月升起来了,玉米地里开始有了亮色,满地的秋虫放声齐鸣。贼娃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获官方批准,堂堂正正地做了一回贼。背回玉米,贼娃连大门都不进,从半截土墙上“唿嗵”一声将一篓子白花花的“脏”掀进自家的院子,然后一边兴冲冲地向电影场子走,一边老声老气地向列宁汇报:

“老人家放心吧,面包我有啦,一切都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