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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 故
◎ 侯伟宏

肇事者被关在一间临时租用的小平房里,它的一条后腿因为骨折只能侧卧着。我蹲下身来抚摸它的脖子,用最舒服的力度,从上到下,一下又一下,再顺手抓起一把宋赛刚刚割来的青草递到它的嘴边。它的眼睛并不看我,身体一动不动,好像在蔑视我的存在。要不是偶而眨眨眼,或摇摇头摆脱叮在它鼻孔上、眼角上的苍蝇,它俨然就是一具蜡像。我隐约从它的眼神里读出些许的哀怨来,它是在用绝食来抗议主人对它的遗弃吗?

这是一头牛,一头老挝牛。招领启事已贴出去三天了,还没人来认领。

一年前,我辞去云南省某大学辅导员职务,在老挝万象创办了一家跨境电子商务公司。合伙人是一位会讲汉语的老挝女孩,叫阿眉,毕业于云南省一所经贸外语职业学院,二十七八岁,人长得比较出众,是老挝人中的“哨——按姆”(老挝语“美女”)。如果只是看她的照片,你会觉得她是个中国人。但是见了真人,仔细看她的肤色,还是能看出细微的差别来。阿眉的父亲在万象是厅局级干部,在外事部门工作。她也已名花有主,丈夫是本地的公务员,公公在公安系统也是个厅局级干部。阿眉的父亲本来要她毕业后也到政府外事部门工作的,她却选择自由职业,做了几年的汽车贸易。我去万象考察,在朋友聚会上认识的阿眉。阿眉那天因为做成了一笔工程车生意,高兴得心花怒放,一口气喝了好多酒,我从来没见过像阿眉这样娇小的女人,竟然能喝十几瓶啤酒。阿眉的汉语讲得并不太流利,但是她人很诚恳。说起合伙创办电子商务公司,我和阿眉一拍即合。

招聘员工时,我只招了一个懂老语的中国女孩小陶做翻译兼会计,其余都是青一色的老挝人。招聘那天,我亲自坐镇,阿眉和小陶做翻译。在应聘者中,我发现叫“咪咪”的女孩竟然有好几个,最后被录用的就有三个“咪咪”。为了能分辨得清,征得阿眉和三个“咪咪”本人的同意,我们帮她们改了名字(在公司里要叫新改的名字)。两名客服员都是女的,一个叫诺以,另一个叫咪咪,我们就让咪咪顺着“诺以”改叫“诺米”,她欣然同意了。分检员里有两个叫咪咪的,我们让一个咪咪叫阿咪,另一个因为是投递员宋赛的女朋友,我们就叫她宋咪。两个男投递员,学历都比较低,一个叫Kam(老挝语“金子”的意思),27岁,我们叫他康迈,另一个叫宋赛,23岁。

康迈是个越裔后代,祖父那一辈来到老挝。他和阿眉小时候是邻居。阿眉介绍他来公司,完全是看在他已去世的父母面上。阿眉小时候,康迈的父母特别喜欢她,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不给康迈也要给阿眉。本打算娶阿眉做儿媳的,怎奈康迈不学好,从小抽烟喝酒,好吃懒做、小偷小摸,变成了一个小混混。父母一死,家里就剩他一人,过着像乞丐一样的日子。阿眉招他进来,也是希望他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变得好起来,真正成为一块“Kam”。但是康迈并不争气。投递员的工资是送的多挣得就多,宋赛每天骑着摩托车突突突来,突突突去,可以送出去30单以上,每天的收入少说也在12万老币,合人民币100元左右。而康迈不是迟到就是旷工,工资还拿不到宋赛的一半。没出半个月,他借口自己的摩托车坏了,要换到分检员岗位上去。其实他是想天天看见客服员诺米。诺米今年二十岁左右,祖上有法国人的血统,皮肤出奇的白,尖尖的下巴,怎么看也不像老挝人。她是三个“咪咪”中长得最漂亮的。康迈老想跟诺米套近乎。阿眉又一次为康迈求情。正好分检员宋咪也想和她的男朋友宋赛一起去做投递,我就让康迈和宋咪交换了岗位。没过多久,康迈又是经常喝得醉醺醺的,还偷公司的东西,比如女鞋、女包和家用微型小电器等。这是诺米告诉我们的。康迈为了讨好诺米,偷了东西送给诺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诺米不仅不领情,反把康迈偷来的赃物交给了我们。我毫不犹豫地开除了康迈。

外省的单子逐渐多起来,我们就买了辆五菱面包车,供老实肯干的宋赛和宋咪送货用。康迈走后,回来找过几次诺米,诺米根本不搭理他。好长一段时间,大家再没看见过康迈,有人说他到外省打工去了。只有宋赛无意间说到,一天下午他送完最后一批货,宋咪回家了,他正要把车送回公司,康迈脏兮兮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上了他的五菱车,坐在助手位置上,看看这,摸摸那,还求宋赛让他练练手,宋赛没有答应。

万象市的街道比较窄,所以这里骑摩托车的人居多,老挝人骑速也快,经常横冲直撞地超车。上个月,我们给五菱车安装了行车记录仪。就在三天前,这个记录仪算是给我们立了功。这天一大早,宋赛一人送货,车开出城区,刚上了一条新修的公路,突然从右边的树丛中窜出一头牛来,横冲到五菱车前面。宋赛紧急刹车,被撞倒的牛已贴着路面滑出去七八米远,车头完全被撞瘪了……事情发生时,我正在昆明参加GMS跨境电商合作平台企业联盟会议。接到宋赛打来的微信电话,我让他马上通知阿眉到现场去。

阿眉来到了现场。车是彻底趴窝了,而那头幸运的牛,不但活着,除了后右腿骨折、有几处皮毛被蹭了点小外伤,它竟然还能站立起来,一颠一颠地走动。阿眉没有让老挝交警介入。虽然撞车的是老挝牛,开车的司机也是老挝人,但车牌是中国的,这就很麻烦了。在交通事故处理方面,老挝警察偏袒老挝人,这虽然不符合法律,却是老挝警察的一贯做法。警察借交通事故牟利的事很多,尤其是碰到这种事情的外国人,你别幻想着交给警察处理会比较公平,他们甚至会让无责任一方的外国人当“冤大头”的。阿眉果断地叫来一辆吊车,把受损的车拖到路边,又开着她的车到距离事故现场最近的村子里把村长找来了。村长仔细看了看我们的行车记录仪,说责任不在我们。阿眉要求把这头牛拉到村里,让村民们来认领,再仔细查找一下原因。

第二天,我由昆明飞回万象。我和阿眉一起来到村长家,我带给村长一点中国的小礼物,对他主持公道表示感谢。村长说,牛不是他们村的,如果找不到失主,就把牛卖掉,钱归我们自己,以减少车的损失。我和阿眉交换了意见,想再等三两天,就让人用小型平板车把牛拉回来,放到临时租用的一间房子里。一时找不到兽医为它治疗,就先由宋赛每天喂些草料。

贴出招领启事后的第五天,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找来了。那头牛看见他,“哞——”地叫一声,趔趔趄趄地站起来,他急忙迎上去扶它。中年男人来自外省,说一周前他在集市上卖牛,偶然遇见了康迈,他们以前认识。康迈告诉他,这头牛拉到万象能卖双倍的价钱,并答应帮他卖牛。他还在迟疑,康迈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就把牛牵走了。此后一周,他始终没打通康迈的电话。

康迈?……我正思忖着,宋赛忽然想起一个细节:牛与车相撞之后,从牛冲出来的方向,模糊地看见有一个人影闪进了树荫里。中午的阳光很刺眼,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他“哎”了一声,人影却再没有出现。

难道这个人会是康迈?我问宋赛,康迈知道我们安装了行车记录仪吗?

好像不知道,宋赛清楚地记得,那天康迈坐在他的车上,当时还没有装行车记录仪。

你是先看见的这个人影,还是先跟我通的电话?我又问。

宋赛回答,我先与您通的电话。

宋赛也在分析,他在与我的通话中说,行车记录仪有拍摄的出事视频,不是我们的责任。这话是不是被那个人听见了?

想以牺牲一头牛为代价制造一起事故,狠狠敲诈我们一下?我这样猜测,但不敢肯定这个人就是康迈。

我们把牛还给了外省的中年人,又把被撞坏的车拖到老挝人开的汽车修理店,修理费花掉了1000万老币(相当于8000元人民币)。

康迈一直没有露面,公司的员工也没人再看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