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说的矿工的确是有些夸大其词了。
他们一样是在地壳上做文章,但是他们的真实身份不是工人而是农民。尽管也是一身充满汗渍的黑色工作服,和自己买来的深筒雨靴,还有那标志性的安全帽以及帽子上的矿灯,瞬间看去挺威武的,简直就是一副工人的模样!但是每逢收麦种秋,他们那个急呀!真的似热锅上的蚂蚁,是必须要回的。家里还有十几亩的薄田在等着他们去收、去种。
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首先非常懊悔,父母在殷殷期盼中终没有望子成龙。继续复读家中经济也捉襟见肘,不得已望而却步。但内心的不服输,迫使自己以一个鱼虾的姿态投入到社会的洪流之中……
恰巧,同学在吕梁进煤窑,传话说工资很高。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背上在学校时的行囊,倔强地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只记得那时身板依然是瘦弱的,但头颅却始终是扬起的!哪怕是一整天滴水米面未进,在人群中也是昂首挺胸,尤其是那一头骄人的黑发,时时未忘拢起不让乱了分寸。清楚地记得时年二十虚岁!
无论一路上如何艰难,在和老同学见面的一刹那间,全部都烟消云散。免不了一通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在喜悦的笑声里都饱含着幸福的泪水。经过简单接洽,山西帮混在山东帮里,第二天就可以上班了。战斗前的激动心情那就甭提了!一夜无眠……
工作服是没人管的,就用上学时穿旧的衣服。不过深筒雨靴是必须要买的。幸好安全帽和头灯是可以租来的,用完还回去就行。还有一副厚实的腰带并非是系裤子而是用来挂电瓶的。如此一披挂,嗬!矿工也不过如此!很是沾沾自喜,仿佛工人一般。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不忍回忆的经历却总是历历在目。如同刚刚发生……
这黑色的小煤窑基本没有什么设备。它猥琐地藏在黑色山坳的根部。一段不深的直井上面架着只有一个定滑轮的吊车。说是吊车也有点不对,它是靠四轮拖拉机通过滑轮拽着钢丝绳把一车车煤炭拖出直井的。煤车和手推车一样,不同的是用钢板和钢管焊接而成,长方形的车厢要装近千斤的煤炭。我们干的活就是用这手推车从地壳深处把煤炭运到直井口放入筐中就行。期间要经过一道深邃、乌黑、而又极陡的斜坡巷道。
当地有这样一种说法,天底下干活叫下苦,然而在地底下四块石头夹一块肉干活那叫受罪!仔细想来其实不无道理。每日顺直井潜入巷道劳作,中途是不可以出来的,一干最低是十个小时。饿了怎么办,每人都带有干粮,如果难以下咽可以带几棵小葱佐之。每当饥肠辘辘之时就钻进巷道旁很矮的小洞里用餐!此时除头顶射出的一丝亮光外,全部都是漆黑一团。若有点光线你会发现,馒头也是黑的吃在嘴里还嘎嘣作响!唯有眼睛可以反光,裂开嘴有一道不正常的惨白,那是牙齿。
这巷道应该称其为洞是比较恰当的。宽度仅能通过手推车,高低刚好是爬着使劲拉的高度,稍微一伸腰抬头就会撞到滴水的石壁!汗水是往下涌的,用毛巾擦根本来不及。于是老工人师傅就发明了刮汗板子,用竹片削成,绳子穿了挂在脖颈上,需要时顺手一刮汗水就顺着板子哗啦啦地流下来。能撑一会不至于被汗水蒙了眼睛。但大多时候奋力爬行是来不及刮的,任由汗珠子汇成小溪沿着身体浸入这黑色的地壳深处……
最可怕的事情总会时常演绎在大山深处!一般都把危险的事情比喻为与死神擦肩而过,那么这件事应该是与死神拥抱了!
有一天,割草的小孩将煤窑的通风口子给堵实了。小煤窑用不起风机,就在山上合适位置挖通风口,让空气自然对流。如果通风口被堵上,矿工马上缺氧是要命的事情。当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感觉大口大口地喘气根本无济于事,如同梦中大口喝水,嘴里却没有一滴一样。什么叫头大?这时才是真正的头大!眼冒金星,脑袋就要炸裂。我本能地放下车想往外跑,可此时的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死活也拽不动。这时我感觉到了什么是魂飞魄散。自己仿佛瞬间飞起,俯瞰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感觉真的是要死了。从进煤窑的那一刻起,我就把自己看做是一个负罪的人,死就死呗,人总是要死的。但骨子深处有一种碌碌无为、愧对家人的求生欲望在驱使自己努力地往外爬……就这样,我几乎没有了知觉。但朦胧中好像有双手在使劲拉我尚有疼的感觉。醒来才知是外面的同学将我拖出好远!在临近洞口处把我安放好,终于在外面氧气的作用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我们四目相对没笑也没哭,只是那样怔怔地看着。
层出不穷的事件最终导致上级的查封。在直井处放一包炸药,一炮将小煤窑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只是青山黑水在此伤疤之下愈发显得丑陋至极!我还叹息,我又不怕死怎么就不让干了呢?
煤窑口子被封,我们就无处谋生。现实告诉我们,你劳作了不一定丰衣足食,但是若不劳作那一定是饥寒交迫!为此很快又寻到一份活计。也可称为矿工,但不是和煤炭打交道而是和石头决雌雄。所幸这活计是在太阳和蓝天下面应归为下苦,比在地下受罪是升了个档次。悻悻之下,改了往日的行头一路跋山涉水在一道深谷中驻足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工作场所,昔日的矿帽还是要戴的,这样可以保证安全。
沿山流水潺潺、鸟鸣啾啾、蜂蝶飞舞、山花烂漫……抬头望天红日当顶,顿时心情也一片大好,若说心旷神怡,瞬间还是有的。自己熬炸药、自己锻钢钎带着干粮在莫名的兴奋中穿梭在山谷之间。
这种矿石用在何处不得而知。只知道劳作一天就一定会有一天的薪酬,仅此而已!但内心却始终有一疙瘩难以解开。老家本是山区弄石头的活计何须跑这么远呢!再则,放炮采石与三角函数、基因裂变、能量守恒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父亲苦苦供出的学生连他本人都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好了。想来沮丧,不想也罢!不劳动如何生存?
如此这般,窘迫的生活仍起波澜。政府又查非法开采。有公安牵头,新闻和其他职能部门配合一路浩浩荡荡杀到深山之中。矿主没抓到一个,民工倒是抓了一群!我和同学就在其中。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一字排开,相机的曝光一阵阵闪烁,并伴有令人作呕的咔嚓声!一时间我们和犯人别无二致。一副被审讯的样子,但的确不知我们所犯何罪,据说还要上电视呢!此时我和同学怒目圆睁,高高挺起的胸膛起伏不定,并注视着对方。他们要求友好配合,其实也没啥事就是走走过程。任他们怎么说,心中涌动的分明是一种隐隐带痛的屈辱!事后果真也就放了。
那个春天在记忆深处不是花红柳绿,仅有的也只是满目的黑色。尽管持续到炎热的初夏来临,但薪酬是一分也没有挣到的。在布谷鸟的声声催逼中,背起行李囊空空地踏上了归途。因为,麦子熟了,要回去龙口夺食!
而今,湍急的黄河东岸妖娆的汾水西边,那梁梁峁峁的吕梁啊!我永远难忘的地方、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据说今非昔比,大量关掉煤矿,严禁掠夺性开采。反哺伤痕累累的黄土地,用出卖地下资源的金钱投入到农田基本建设上来,让荒原变绿洲,让一道道沟一道道弯都瓜果飘香。开发乡村旅游吸引大量游客来享受青山、蓝天、白云的大美自然!品尝山珍美味……再也不会有黑山、黑水和黑路上飘荡的黑尘,还有那一抹挥之不去的黑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