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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里门外
◆ 吉安生

许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母亲从来未曾对我关闭过她的门。

我行走的动静,喘息的声音,散发的气味,都是我开启母亲屋门的智能钥匙。不管是春夏还是秋冬,也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都是还没等我伸手推敲,母亲的门已自动开启。因为,母亲时刻都在门边等着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上了岁数的母亲变得寡言少语、腿迟脚缓、眼昏目花,时常是一个人呆呆地守望着,留了条缝隙的泻溢着柔弱光线的门,痴痴地渴盼着我的进入。不管我去与不去,母亲都是如此,母亲的门亦是如此留着缝隙泻出光亮。

我,母亲的心肝宝贝儿,离开母亲的怀抱之后总是很忙,忙得总是让母亲守门无望。于是,八十有四的母亲提出她要进驻我们家,她说她要在还活的清爽的日子,和我们亲近亲热几天。

移居我家母亲,对我们以及孩子们随手关锁大门的行为很不适应,生怕关闭得严丝合缝的防盗门阻挡了什么进入似的,唠叨着“也不知道屋里有多少值钱宝贝一样,整天把门关得紧紧的,连气也透不出”的同时,颤巍巍地挪移着自己到门口,意欲把门开条缝。但几经努力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因为具有良好防盗性能的户门,绝非她先前的房门般听话,能够任她轻易打开。

她为自己不会不能开我们的家门,很是恼火,很是沮丧,很是无奈。

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们对母亲这出入不关门的想法和行为很是不解。

不关门闭户,我们家的瓶瓶罐罐什么的,还有那不应该让外人看到的听到的,不就一无遮拦暴露无遗了吗?不关门闭户,谁都可以随时自由出入,我们怯怯的心里还有安全感吗,还能像关起门来一样淡定地吃喝拉撒家长里短戏说逗乐吗?别说守护门户的防盗门厚重坚实,就是家里面每个人的房间也有一扇密实的门,无比忠诚地守卫着房间主人的隐私、意愿。

每扇门关闭的时候就是一道不能逾越的壁垒。

母亲,从坦荡平实的黄土地里走出来的母亲,当然没这么多心眼,也当然不懂当下门对于我等的作用和意义。她只是习惯性的近乎固执地认为:门,就是让人让情进入涌动的闸阀,家里的门如果时常关严闭实那不是拒人绝情于门外吗,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又有谁愿意上赶着拿热脸子贴你的冷铁门呢?

在母亲的脑海里,门,永远都应该是家乡山村里门的模样,没有现在城里的门高大唬人,也没有这么笨重繁杂,山乡小村人家的门几块劈柴柈子钉吧钉吧,几根树枝柴棍甚至荆棘条子绑扎绑扎,安放在土墙上就成了门,低矮轻巧,通气透亮,白天什么时候都是敞开的,就是夜间也大多是闭合虚掩。亲戚朋友上门走动,径直而入,烧水做饭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志气得很;左邻右舍借用个农具家什,亦如拿取自个家的,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家里的东西不见了的时候,主人也从没有往“被偷被盗”上面想,站在门口吼一嗓子,不见了的家具物品,自然牵了邻人的笑脸回归家院。

那时候,乡村邻里间的家门是有形但无拒的,是时刻能够相互出入的。

不管母亲如何不满,我们家的门依旧是时常处于关闭状态。因为我们也有了家小,也必须出门讨生活挣吃喝,只能把母亲和家中物品一起用防盗门保护起来。只是,母亲望门痴待的时间更长了。更多的时候门里面的母亲都在竖着耳朵搜寻着她刻在心间的脚步声、喘息声、话语声,探嗅着她熟悉的气味,渴盼着门开启的那一刻。钥匙插进锁孔以及在锁孔转动的轻微的脆响灵动,于是成了母亲无时不在热切巴望的曼妙音乐。

我对母亲的理解,或者说开始懂得母亲,是在我与母亲近在咫尺却因门阻隔不得相见的尴尬瞬间开始的。那一刻,那一幕,让我心痛了很久,现在每每想起依然钻心的疼。

外出十多天,已是十分想家念亲,下火车上汽车,心急火燎地往家赶,到了家门口一模口袋,才发现出门时忘了带家里的大门钥匙。门里面的母亲显然已经听出了是我的动静,嗅出了我的气息,隔了门努力地巴望使劲地呼唤,又厚又重严严实实的门生冷地将我们母子相见相拥的焦渴阻断隔离。母亲在门里面,我在门外面都把那到铁门拍打的山响。

那一刻,我在想,如果我是一颗炸弹,我绝对会义无反顾地引爆自己,将阻隔我们母子的门炸得粉碎,炸得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没有了门,也就不存在什么门里门外。但,这世间的门又有什么人什么力量能删减移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