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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
◆ 李保林

我时常想起祖母……

祖母1905年10 月9日生于东冷口村一个姓郭的大户人家。姐弟四人,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老大。妹妹嫁于赵村,大弟早期投身革命,加入党组织,从事党的地下活动,后来由于叛徒的出卖,被敌人杀害了。祖母娘家亲人我只见过她的小弟和妹妹。而他们的名字我都不知道,直到1978年9月23日祖母去世,我才在灵牌上看到祖母的名字叫郭彦庆。

祖母15岁那年嫁入我们留孟李堡村李家,那时家里的光景相当不错。高祖父经商创业发家,高祖母治家有方,理财有道,村里有几百亩良田,县城、南凡、横水镇上还都开有商铺。家里还有一辆四套马车(相当于现在的奔驰宝马了)。曾祖父一生体弱多病,祖父十几岁便开始当家理事。祖父是个豪爽之人,交际广,朋友多,家里每天人来人往,冷口峪里烟庄、横岭关的人到县城赶集办事非到我们家歇歇脚不可。有的甚至还住上一晚。有时东山里共产党游击队的人晚上也到我们家里来,这其中就有我的外祖父裴清玉。

祖母是一个非常贤惠的女人,干净利落,生性灵巧,屋里屋外安排的井井有条,对来到家里的客人总是热情招待。祖母善于持家,曾祖父母去世后,家务便由祖母一手操持料理。芒种时节,天地一片金黄,正是龙口夺食的紧要关头,家里雇了十几个人干活,全由祖母一人做饭。小时记忆里,祖母咣当咣当擀面的动作带有节奏的美感,一把足有四五十公分长的切面刀落案有声总能一气呵成,这时看似沉重的刀身,在祖母的手里却变得轻盈灵巧。虽然家里日子红红火火,但就是缺人,几代单传。祖父便请了风水先生,据说在家里住了很长时间,迁祖坟、修宅院。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此后我们家人丁还真兴旺起来了。

祖母是小脚,标准的三寸金莲,她常常给我讲起小时候裹脚的经历。祖母把她除大脚趾以外的其余四个脚趾硬生生的弯折到脚板下面,再用长长的裹脚布死死缠住。老姨因忍受不了疼痛,有时偷偷地把缠脚布放开,被发现后少不了大人的一顿打骂。封建社会的裹脚,限制了女人的行动自由。三四岁正是满地跑着玩的年纪,裹上脚,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小鸟。可想而知,当时女人走路是多么的不便与痛苦。

后来鸦片(俗称大烟)传入中国,并迅速在全国蔓延开来,祖父开始抽大烟。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有钱人家往往是老爷抽太太夫人们也抽,没人能抵制住那种诱惑。可是祖母却从不碰那东西,哪怕一小口。不久家里的田地就被祖父抽光了。家道迅速衰落,甚至沦落到祖母领着儿女讨饭的地步。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家业在祖父手里得到发展,但最终也在祖父手里被败光。即使这样,祖母也没有埋怨祖父半句,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命运带来的变故与磨难。

土改了,家里没有了田地,再加上往日里祖父暗中资助过共产党,家庭成分划为中农,这可说是因祸得福了。在当时家庭成分对子女后代各方面的影响是何等之大。

祖母视孙如命。满院跑着十几个孙子,她看着哪个都可爱。我童年时一直陪着祖母住。我小时候调皮,母亲脾气又暴躁,教训起我来往往是往死里打。我杀猪般的嚎叫,揪着祖母的心,这时祖母就会出来把我护在胸前痛骂母亲。有次母亲把我打得厉害,我便记仇,足足有两年不跟母亲说话。我就吃住在祖母那里。上世纪七十年代,老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当教师的父亲偶尔给祖母买点好吃的,她总要留给孙子。

晚上临睡前祖母要上厕所,我便点上马灯在前面照路。在当时的厕所大多都是在院外挖个坑,礅缸里面插条棍,四围上半人高的土坯墙,不讲究的便用玉米秸秆挡风遮住就行了。我们家的厕所是按照祖母的设计修建的,当时是极超前的,还专设的有顶棚,下雨下雪不受影响。而且祖母每天都把里面打扫的很干净。别人看到后都羡慕得很。

每年我都要陪着祖母回娘家几次。我们村到冷口据大人说有五里地,但我感觉还要远些。头几年祖母拄着拐杖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祖母惦着小脚,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到冷口。冷口河里有水的时候多,河里掂脚石过宽的话,祖母是跳不过去的。我搬一块石头放在中间,再在前面拉着祖母的手小心翼翼的过河。有一回,路过公社工农兵食堂门口,火烧的香味撩拨我不走。一个火烧六分钱,祖母摸遍了口袋也没掏出来那六分钱,我便哭着满地打滚,祖母心疼的哄我,又无奈地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上小学四年级那年,我学会了骑自行车。一条腿从车梁下掏过去跨着蹬半圈。这样祖母再去冷口的时候,我便能用自行车驮着她去了。平路上我骑着,上坡时就推着。到河边时,我先把自行车扛过去,再回来把祖母背过去。一路上过行的人都啧啧称赞。

祖母娘家只有老舅一家,院子里只剩东房和西房,西房住着别人,老舅家住在东房里,东房北面有个厨房,在这里我吃过平生最香的一次鸡蛋西红柿条旗子。南房北房都没有了,据祖母讲,当年北房宽敞的很,一辆马车在里面都能掉过头来。院子里有一颗枝繁叶茂的石榴树,石榴籽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屋后左边是冷口公社,右边是公社戏台,这里是全公社演戏、组织重大活动的场所。记得每年“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全公社的学生都戏台上举行盛大的广播操比赛活动。遗憾的是,文革期间就成了开批斗会的场所了……

祖母一生养育了四个孩子。伯父、父亲、两个姑姑。大姑嫁于柳庄,小姑嫁于宋庄。一年的时间里祖母除了回几次娘家外,有时也会去女儿家小住,每次我都是要跟着去的。小姑家窑顶很高,上面有一颗苍老的柏树,老远就可以看见。祖母到了小姑家里,一刻也闲不下来,她把所有被褥浆洗一遍,还要给孩子们做几件衣裳。小姑家的土炕上跳蚤猖狂,我怕咬,便急切地盼望着去大姑家。柳庄离宋庄不太远,大概有四五里地的样子,顺着堤堰跟前一条小路走,一会就到了。大姑家开始住的是两间小西屋,后来盖起了五间大北房,院子里有一颗葫芦枣树,中秋节去时,诱人的葫芦枣便成熟了,我便能欢天喜地的打枣子吃了。后来每当我读到鲁迅先生文章里的那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时,脑子里便会联想到大姑家的枣树。院子前面好像是所学校,我隐隐听到有读书声。

祖母最后那段日子,已经卧床不起,为了不给儿女添麻烦,她从未把痛苦表现出来。有天晚上,祖母没让我拉灯,她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林儿,奶奶要走了,陪奶奶说会话吧。”我嘴上答应着,却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窑里空荡荡的一片,看祖母安详地睡着,我连叫了几声奶奶,却没有回声,我才知道奶奶是走了,就这样静静地走了。

那一年,我1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