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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 媒 藕
□刘玉栋

我刚想出门,房门被敲响,打开一看,竟是本村支书。他跨进客厅,把一个细长的纸箱放到茶几上,纸箱两端和中间系着三道红绳,使人想到人们跳秧歌舞时腰里系的红绸带。

“哥,你来就来呗,还带啥东西?”支书叫河顺,比我大几岁,虽然是同村的,但住得较远,我学校毕业后一直在外工作,很少回老家,与他没啥来往。

支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指着长纸箱买关子:“你猜我给你拿的啥稀罕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箱,两副白嫩嫩、细腻腻、圆嘟嘟、俊俏俏的全藕展现在眼前,藕身最上端的藕尖,白里透红,莹若宝玉,挺拔俊秀,使人联想矗立在卫星发射塔上的箭头。第一藕节左面侧,旁生出一个更加白嫩的藕杈,俏皮地歪着头颅,好奇地盯着多彩的世界,活脱脱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意外的惊喜迅即注入全身,我不由脱口夸赞:“啊,谢媒藕!”

昨天儿子完婚。今天一早,我去超市置办谢媒礼物,自然不会忘记买上一副谢媒藕,但蔬菜专柜里的莲藕最多只有两节。我问柜员:“有没有整副的莲藕,谢媒用。”柜员摇头答:“莲藕是从外地运来的,全是中间的藕节。”我只得挑了两副又粗又长的两节藕,充当谢媒藕。惋惜地想,也只能这样了。但怎么也想不到,老家人给我送来两副全头全须、完完美美的谢媒藕。我轻轻抚摸着它细腻的肌肤,问:“哥,涑水河断了流,咱村不是早就没藕地了吗,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好的谢媒藕?”

一宗媒,三辈恩。当地有个习俗,小辈成亲后,男家要准备几样重礼登门谢承媒人。除了大肉、烟酒、糕点外,必须要有一副谢媒藕。莲藕被北宋学者周敦颐称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枝不蔓,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的君子,男家准备谢媒礼物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肉可以少点,酒可以次点,烟可以差点,但谢媒藕绝不能含糊,必须是四节以上,带尖、带把、带杈,寓意媒人十全十美,节节高升,否则,就是对媒人的不敬。

莲藕是泥水里生长的精灵,在江南水乡,它可能是非常普通的蔬菜,但在地处黄土高原的晋南,只有涑水河沿岸水源充足的地方才能生长。要想得到谢媒藕,更不是件容易的事。主婚人把购买谢媒藕当做一件大事,提前到产地预订。

我的家乡乔寺村依偎在涑水河的臂弯里,早在明朝时,就大量种植莲藕,是当地有名的藕乡,时常可以见到十里八乡的人到村里花高出市场几倍的价格订购谢媒藕。

要把长在黝黑的淤泥的莲藕完完整整地挖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在本村七年制学校毕业,16虚岁,长成一米八几的个头,有股蛮劲,拉平车,翻地等农活都不在话下,总觉得自家已经长成汉子。隆冬,藕乡收获季节,村里男性壮年劳力都下藕池挖藕,我向生产队长要求下池挖藕,队长说,挖藕要有窍道,让我先跟把式学。我一梗脖子:“不就是把莲藕从淤泥里挖出来吗,我有的是力气,这活能难倒我?”队长只得答应。我用铁镐破开半尺厚的冰凌,抄起特制的藕锨,朝淤泥中挖去,只听“咔嚓”一声,我挑开淤泥一看,露出莲藕白花花地横断面,每个藕眼里都溢出乳白的藕汁,顺着黑泥往下流淌,我的心立即像被刀捅了一下,想,倘若莲藕是人,被我这鲁莽的一锨拦腰截断,流出来的就不是藕汁了,而是艳红的鲜血!周围挖藕的乡亲听到切断藕的咔嚓声,纷纷停下看我,大伙虽然未说什么,但眼神里带着责备。生产队长走到跟前,指着被截断的藕数落我:“看你把藕遭蹋的,你就不心痛?”手一挥,用不容反驳的口气命令:“别再逞能了,去跟河顺学去!”这也难怪,正值“穷过渡”的年代,其它村庄每个劳动日只有一两毛钱,村民辛辛苦苦干一天,只能换几盒火柴,而我的家乡每年出产的几十万斤莲藕都能赚回数十万元票子,每个工值高达一块钱左右,有劳力的家户每年可分几百元红。村民们都把莲藕看成钱串子,若把莲藕截断,只能贱买,等于把到手的钱扔到泥里,难怪队长朝我发凶。

理亏的我红着脸,掂起锨,走到河顺挖藕窝里。河顺边挖藕边对我说:“挖藕先要懂藕,你只要仔细观看坦露在淤泥表面上的藕尖的朝向,就能判断出藕身的深浅和走向,下锨就有准了。我瞪大眼睛,看到藕锨在河顺手里上下翻飞,左挑右挖,很快就把几副全头全须的藕挑了出来。我佩服之极,恭敬地说:“哥,你太厉害了,我一定好好跟你学。”之后,我像着了迷,跟着河顺哥一招一式的学,几天后,我终于挖出一副完整的藕,特意用锨角挑着藕最下段的藕节,从挖藕窝子里出来,高高举过头顶,放到突起的泥堆上,向乡邻们标榜自己的杰作。队长走过来夸奖:“这还差不多。”又对河顺说:“有人来订谢媒藕,你给挖两副。”我自告奋勇:“哥,这谢媒藕,我挖。”我好不容易把一副藕挖出来,可一不小心碰坏了藕杈,功亏一篑。河顺耐心地说:“藕杈大都要长在藕身的里手,藕尖朝那面,藕杈就长在哪面,你操点心。”我茅塞顿开,果然顺利地挖出两副谢媒藕。买者来拿谢媒藕时,河顺特意指着我说:“这两副谢媒藕是他挖的。”队长脸上露出笑意:“你算出师了。”

这谢媒藕是咱村新恢复的藕地产的,今天我来给你送谢媒藕,就是代表全村乡亲感谢你这位有功之臣。”我一下子懵了,慌忙摆手:“哥,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可没为咱村恢复藕地做啥事情。”

“错不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写过咱村莲藕的文章?”

三年前,省里举行环保征文大赛,我写了篇追忆家乡盛产莲藕、后因环境破坏、河水断流莲藕产业夭折的散文《扯不断的藕思》,得了金奖,并在多家报刊上发表。我点点头认可,问:“这跟咱村恢复藕地有啥关系?”

“正是你那《扯不断的藕思》,感动了咱村在省城批发服装的两个年轻人,带了一批钱回来,依靠上级党委政府的支持,成立了莲藕专业合作社,聘请我当顾问,在村东面打了两眼深井,恢复了几十亩藕地。前几天,我从你本家哥嘴里得知你儿子娶亲,便亲自下藕池挖了两副谢媒藕送过来,好给咱藕乡长长脸。”

家乡是游子永远的牵挂。这些年,我每次回家看到干枯龟裂野草丛生的藕池,就心如刀绞,作梦也想不到它会有重生的一天。睹物生情,我再次盯看洁白细腻的谢媒藕,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对支书说:“哥,荷花盛开时,我一定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