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DF «上一版 下一版»本期共8版(1-2-3-4-5-6-7-8)
妈妈的烛光
□ 高晋旭

中条山的风烈,会排兵布阵似的。谁说不是,睡一觉起来,脸盆满地找,饭锅刮成个豁嘴的瓢。等一晚再走?拴子等不及。为什么急着回家?拿到了通知书。父亲早早走了,这些年母亲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他从一尺三寸拉扯大。栓子想让妈高兴,想让她尽早知道这个好消息。

于是他冒险走了夜路。城里三三两两的人打着手电,他跟着壮胆走着,有的地方有昏暗的呵着“热气”的路灯,过去了又很黑,他一路疾跑着。

出了城,只有月光。拴子回头瞅了瞅城里,还有星星点点的灯。他孤身一人东张西望地走。奇怪这平时跑惯的路怎么像是个扯开的黑口袋,血盆大口要把他吞没。他不由自主越走越快,树在眼前像居高临下的巨人,树影嚯嚯像巨人们牵着的跃跃欲试的鬣狗。栓子站住了,头皮发紧,心里打鼓。一个信念说我要回家,回去告诉妈妈,妈妈在家等着,要最早告诉她。他摸摸装在胸前的通知书,拉紧了裤子的松紧带。“没有翻不过去的火焰山”拴子攥紧了拳头跑了起来。

夜很黑,他在无数个巨人眼皮子底下奔跑,在他们的肩膀、鬣狗间跳跃。巨人追他,他追月亮,追着月亮跑了一大截,快要忘记夜的恐惧时,突然月亮也害怕了用云遮住了眼睛躲起来不敢看他。

没有月亮的夜真黑,伸手不见五指。学校里白天取信的人很多,拴子等不及跑到邮局的一大堆刚分拨好,还在桌子上堆积得像小山一样的外埠来信里找。里面有同学的笔友来信,有同学的朋友来信……一封封花花绿绿的邮票粘在右上角,有的平平展展,有的皱皱巴巴,有的口封得严严实实,连孙悟空都钻不进去。他急急忙忙地找,同桌说看到他的信了,他就急忙跑来了,怎么没有呢。

拴子百思不得其解,像丢了魂一样走回学校。

到校时已过了傍晚,学校亮起白刷刷的晚自习灯,路过校门口的传达室小黑板上写着他名字的挂号信,他立马来了精神,真的是,马上跑进去,唐突中差点碰翻传达室爷爷手里刚举起来的热茶缸子。拴子敬个少先队礼,接过来的是沉甸甸的重点高中特招生录取通知书。

夜,太静了。蛐蛐和蝈蝈的叫声连起来像雨点似的此起彼伏。拴子在大渠上跑着跑着走了神。大渠呀大渠,你咋变得那么长呢,拴子感觉已经走了好久。不会是遇到鬼打墙了吧?这个念头一出,拴子浑身的汗毛都稍息转立正了,他拼命冷静下来。想起妈妈的烛光,温暖的烛光让他的心有了依托。拴子又在大渠上跑起来。一阵风吹过,他想,妈妈的烛光也被风吹过。门缝进来的风像坏孩子,使劲摇晃烛心,妈妈一定是稍稍用手护着,她一定说,我儿还没回来呢。门底的风像拉大锯,一点一点扑着妈妈的烛光,妈妈一定是用手护住了,她说我儿在路上跑呢。风推开了窗户像是想要刻意把烛火掐灭,妈妈一定是紧张地用双手把它护在额前,然后轻抚着烛光,就像抚着儿的头,她一定说,我儿在路上快到家了呢。拴子在路上跑着,脚和妈妈的烛光跳在了一起,心和妈妈紧紧挨着,什么也别想把它们分开,他整个人都被妈妈守护着。

拴子抹开了眼泪儿。他是个小男子汉了,但他现在有抹不完的眼泪,泪水汹涌,泪花在胸前扑簌簌地掉,又掉在鞋上、地上,很快拴子涕不成声,呜噎着大哭起来,泪水模糊了妈妈的烛光。他哭了一会儿不哭了,擦干了眼泪,心里重新燃起烛火。他想,妈妈说,读书改变命运。我上了重点中学可以学更多的知识,妈妈看到通知书一定很开心。

拴子边走边想,脚底一滑跌进了大渠,大渠没有水,是他和小伙伴常玩“跑大渠”跑惯了的大渠,他滑到一半设法停住了。往上爬时,看见月亮揭开乌云的面纱轻巧地将身子一闪,向外走出来。他追着月光又走了一小截,终于到了村子。

拴子回到家,顾不得喝水,进门先从满是积尘的窗台上摸着洋火,“擦——。”洋火头上燃起一大片火焰,照亮了拴子稚气未脱的鼻子和脸颊,拴子点亮桌前的两根白烛,拿出被汗水湮湿的通知单,捧在妈妈的遗像前,他坐了下来,看着遗像里的妈妈,妈妈也凝望着他。拴子觉得,妈妈笑得好开心,她是天底下烛光里最美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