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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绛县的知青岁月
◎张亦峥

我记不得是谁写的一首诗。诗里说:我从不欣赏宁静的乡间夏夜,这儿哪儿谈得上诗的意境,那不见边际的点点寒星,怎敌得过王府街头的闪闪霓红?这诗真说到我心坎了。只是我才疏学浅,说不出这等文采飞扬的诗句。因为,此时的我毕竟只有16岁。一个说孩子不是孩子,说大人不是大人的年龄。在这样的年龄,我更追求人的第一种本能。那就是吃喝——人类最大最直接最可行的欲望。

所以必须要提一下我们下车的晋南重镇横水街。横水只有一条小街,还被一座石桥断开。桥东叫东横水,归绛县,桥西叫西横水,归闻喜。村里人说横水镇当年也是晋豫陕三省通衢,繁华似锦。是否繁华似锦,我无从考证,我只认小镇的羊汤耐人回味。

我肚子里通常没啥油水,只要兜里有个毛八七时,就蹿到了西横水的羊汤铺子。汤锅就支在烟薰火燎的铺面上,锅直径二尺,汤总是常年翻滚着,像济南的趵突泉,只不过翻着的是奶色的白花,一朵朵浪花的边上还荡着一抹抹红油,七八截鹅黄色的葱段点缀其间,煞是鲜亮诱人。案上有只掉了瓷的搪瓷盆,盛满了肚啦肺啦肠啦肝啦什么的羊下水。切的条是条,块是块,很匀很碎。那个红光满面的胖掌柜,用那只油腻腻的胖手的三个指头,捏来捏去,就把各种下水,撒在了一只只海碗里,那海碗比小砂锅还大。然后,哗地一声浇上一大马勺羊汤,很亮地喊一声,䞍喝了您,就直接把汤碗捧到你手上,而不会搁在桌子上。

喝羊汤就讲究捧上碗,蹲在什么地方喝,仿佛这样喝才地道。桌子早就看不出本色,上面有个黑瓷小碗,里面是暗红色的油泼辣子,有的喝汤的人就围着桌子,蹲在条凳上,像盘踞在山石上的鸟们。那海碗齐整洁净的不多。或豁牙露齿,或污渍斑斑。可你只要尝一口那汤,就不会在意那碗是多么的不堪入目,你甚至会把那碗和饱经沧桑联系在一起,你只管闷头滋滋溜溜地嘬一口,便辣的你眼泪鼻涕一起流,可那火辣,那鲜香,又诱惑你一口一口喝下去,你歇气儿的功夫,便会用筷子搅搅碗底,擒上一块或者一条什么肝啦肚啦的,极细致地咀嚼,就会觉得天下美味尽在其中啦。再恋恋不舍地喝上几口,那汤就见底了。这时,你便不由响响亮亮打上几个喷嚏,然后抹一把一脑门子的汗珠子,从里到外都是热呼呼的,像是刚从澡堂子里出来,全身的污泥浊水,全心的不爽不快都会荡然无存,只剩下轻松畅快和那种腾云驾雾的舒坦。就又把碗抻过去添汤。添汤是不用加钱的。就有人从随身带着的手巾包里掏出自带的白馍或者黑馍,又实实在在的美了一回。那时我最大的奢望就是去一次西横水喝上两碗羊汤,来时喝一碗,回时喝一碗。

1988年,我去太原开会,顺便回了一趟村里。村里,几个我插队时的伙伴,已经发财致富了。我跟他们说起羊汤,他们说现在谁还喝那玩意?鱼、肉、王八乌龟啥的,有的是。早给你在县招待所定了几天的席。在我一再坚持下,他们才在为我接风的餐桌上,给我上了一碗羊汤。那汤盛在细瓷碗里,温吞吞的,下面沉着的全是一片片上好的羊腿肉,哪里有一根肚啦肺啦什么的,全无半点当年的味道。我说,肚呢,肺呢,肠子什么的呢?他们笑了说,那是烂肉汤,你喝当然要喝好肉的啦。我说,我就要喝烂肉的。他们说,烂肉?这里没有。这可是县里最高档的餐厅。我四下看看,果然全是些看似有身份的人物在吃喝,有的还在划拳。旁边一桌吆三喝四,喝得正欢,那声浪吵得我都听不清村民们说什么了。

(张亦峥,1952年生于北京。前北京知青。前期刊编审。1980年代曾有一些中短篇小说见诸期刊。现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