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地地道道的绛县人,闯荡天津卫已16年了。每当自己静下心来,想起千里之外晋南老家已逝多年的那位慈祥、善良、勤劳的岳母,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和我们相处25个春秋的点点滴滴,便像过影视似的,在我眼前一幕幕浮现……
那一年我16岁,一个情思初始的年龄。在一个年味还没散尽的日子里,被父亲和媒人安排去相亲,见面的地点就在老家绛县郝庄乡北庄村准备放烟花的场地旁。据媒人说,姑娘17岁,跟着老母亲生活,祖籍山东菏泽,1958年逃荒落户本地,论起来跟我家还是山东老乡哩!我爹说:“外地人跟外地人结亲,穷家跟穷家攀缘,也算门当户对。”我那时还小,对婚姻也没啥概念,只朦胧觉得兴奋和好奇。
刚打完春的正月,乍暧还寒。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过年的热情,从上午开始,闹热闹的人们就开始了,踩高翘的、耍旱船的、骑着毛驴的小媳妇儿陆续从街头闹过,最后一拨锣鼓队在北庄小学的操场上一片散开,在震耳欲胧的的锣鼓声中,人们的热情达到颠峰,口哨声、叫好声,响成一片。日近黄昏,看烟花的人们渐渐多起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位穿着碎花布衫、梳着两条粗黑辫子的姑娘随着人流自东往西缓缓走来。媒人告诉我,这就是今天的相亲对象。我心跳加快,抬眼望去,只见她中等个、高鼻梁、大眼睛、双眼皮,肤色略黑,有种“黑俏”的美。四目相对,不知她当时想些什么,满脸羞红,随人流走开了。媒人就来问我:“看得怎么样?相上相不上?”我说:“还可以吧。”媒人又跟我爹商量,我爹说:“我看,中!”于是,媒人又去女方那边回复,不一会儿就返回来,对我说:“姑娘的妈要看你。”我一听,心里立刻慌乱起来,忐忑不安地随媒人来到一位个不太高、满脸和善的老太太面前,怯怯地叫了一声:“婶。”老太太立刻脸上堆笑:“咦!还是个孩子哩!”我那会儿刚上初二,发育得又晚,可能在我丈母娘眼里不像个大人,从此她老就在人后称我叫“那小孩”。
时光荏冉,岁月磋砣。自打1978年订婚,到1985年结婚,我和老婆经过7年马拉松式“恋爱”,终成眷属。订婚以后才知道,我丈人因病无钱医治早逝,丈母娘49岁守寡,提棍要饭拉扒我老婆兄妹仨艰难度日,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只要我去她家,丈母娘一定自己下厨,给我做一碗热汽腾腾的“荷包蛋”。我说:“妈,你吃!”丈母娘总说她刚吃过饭,吃不下。要知道,在当时,鸡蛋是普通家庭的储蓄罐,可以拿到大队的代销店换盐、酱油、火柴、书本之类,她哪是吃不下?是舍不得吃啊!
我和老婆婚后就住在自家用土坯垒的3间东房里。因门窗小,屋里光线不好,有时大白天从床上下到地上,都看不见鞋在哪里。因为房顶没有处理好,有时赶上连阴天,我和老婆抬着床挪来挪去,楞是找不到一块不漏雨的地方。我丈母娘说:“恁三哥在砖窑干活的钱还没领,赶明儿俺给恁拉成瓦送过去,恁把房顶拾掇拾掇。”我心里感激,嘴里却什么都不会说。贫贱夫妻百事衰,有时遇到不顺心的事跟老婆吵吵嘴、怄怄气,事后她就负气回娘家,但是每次我岳母都是连哄带劝把她赶回来,并对我说:“这个死妮子被我惯坏了,任性里很,恁以后多担待担待她。”我心中惭愧,夫妻吵架,怎么能是老婆一个人的错?但丈母娘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
更令我难忘的是1991年那场天灾人祸。六月初七我儿子诞生,刚出满月,我老婆竟莫明其妙地发起了高烧,在东郝村路口一家诊所医治,半月不见好转,后来又出现休克状态,无奈才转去东镇“九五”医院。无语的是,一个月前我才从这个医院出去,时隔30日,我老婆又住进来了!住院第8天,确诊为“腹腔脓肿”,主治大夫说:“交2000元押金,准备做手术吧!”要知道,当时那2000元对我这一贫如洗的家庭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我变卖了所有值钱的家当,又贷了800元高利贷,总算凑齐了这笔手术费。我丈母娘天天在各路神仙面前,烧香磕头,发誓许愿求保佑平安,又接走了我那嗷嗷待哺的儿子,这一养就是一年多。其实老人也没钱,孩子喝的奶粉都是从村里小商店赊的。岳母对店主说:“恁不用怕,等俺三儿在砖厂背砖挣了钱一定还恁。”老婆住院31天,出院回到她娘家,丈母娘知道女儿身体虚弱,杀了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鸡,又割了2斤肉作滋补。以后每去岳母家,她不是给米就是拿面,馒头、大葱、油盐……从来没有让空手回去过。对此,孩子他妗子颇有微词:“大布袋、小布袋的,就知道给你闺女拿!”丈母娘说:“还不是看他们没有,有了人家还不稀罕哩!”
有人说:苦难是一笔财富。少年时的贫穷,中年时的不幸,造就了我坚韧不拔的个性。我是个男人,要为妻儿老小撑起一片天。此后的十多年里,我浪迹天涯,没日没夜地打拼,小家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然而,岳母老人家却疾病缠身,一天天地衰老了!先是老年性视力模糊,后发展成失明,行动受限,每天只能盘腿坐在炕上,但她对生活依然乐观豁达!我在外面打拚,每年只有在过大年的时候,才能与她见上一面。她拉着我的手说:“来运,恁这几年在外面吃苦了,上养老下养小的不容易,以后在外面个人要照顾好个人,多保重身体!”说得我老想掉泪:“妈,俺也不能在跟前伺侯你,你也要保重身体,再过两年你就八十了,到时我给你过个八十大寿!”她说:“俺不过,门口两个老太太过完八十大寿都走了,现在日子好过了,不愁吃不愁穿,俺还想多活几年哩!”然而,天不随人愿,过完年她老因胃不舒服,到医院查出是胃癌晚期,由于不能吃饭,短短一个月就瘦得脱了形,以至后来时睡时醒,生命的体症慢慢从她身体上消失。
有一天,我和老婆去看她,正好赶上她从昏睡中醒来。她一听是我,便吃力地抬手比划着桌上的一篮鸡蛋,说:“别人送的,俺是吃不成了,恁拿走给孩子们吃吧!”这是她老人家留给我的最后一点爱。2003年3月15日,闹非典的日子里,79岁的岳母带着牵挂、带着不舍,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丈母娘,我的娘!您一生贫穷,但是在我面前您总是那么富有,每每生活困难,您总能毫不犹豫伸出援手。您虽然没有读过书,但能言传身教儿女们勤俭持家、忠厚待人。现在社会好了,生活富裕了,但您老却没享过女婿一天的福!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不会再让您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罪;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带您游遍祖国的名山大川,吃遍各地的佳肴美味;如果有来世,让我再做您的女婿,为您遮风为您挡雨……
故乡,我的岳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