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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蓝衬衫
◇金 峰

我用了多年的皮箱底,有件蓝衬衫静静地躺在那里。关于这件衬衫的故事,如果在以前,我是羞于启齿的。而今,差一点成为这件蓝衬衫主人的人,因突发疾病去世。斯人已去,当我再一次看着这件衬衫,感受更多的却是怀念与感动。

蓝衬衫是我刚入伍第一年花了150元买的,当时相当于我三个月的津贴收入,可我巨资买它并不是自己穿,而是让它承担一个并不光彩的使命——送礼。

那是新兵二期训练即将结束,下连分兵之际。自己是卫校毕业的,按照入伍前的设想,是到医院做一名卫生员。然而,进入部队我才明白,要去哪里并不是由自己决定的,是要服从组织安排。“服从组织分配”这句我常在电视剧中听到的话,真真切切用到了我的身上,这对于我这个刚过十八岁的农村娃来说,显得是那么高大上。我忐忑不安,感觉起初的打算将要付诸东流,几位老兵打趣地调侃我:“新兵蛋子,安心连队吧,卫生队哪是你想去就能去的?!”话虽糙,但理不糙,部队就是大砖场,个人就是一块砖,往哪里搬得看组织需要,然而我还是想去卫生队。班长告诉我:“你得去见见卫生队长。”我明白他说的意思,可我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去见。这位年龄比我小一岁,却比我早当一年兵的班长,用他仅比我多一年的经验,煞有其事地教育了我一通。于是,这件蓝衬衫便担负起了决定我能否到卫生队的重任。

卫生队黄队长是我们这批新兵的接兵干部,他头发略微有些自来卷,圆圆的脸庞,厚厚眼镜片后,不大的眼睛透着严肃,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刻板。家访的时候,他问我:“东北很冷,你愿意去吗?”我坚定地说:“我要去,只要能当兵,我不怕冷!”几十分钟的家访,我在心底把黄队长当成了部队可以依赖的人。而现在,我却要给他送礼。

我提着那件蓝衬衫,倒了两路公交车到了卫生队,一路上我曾有好几次想中途下车回去,怕送礼被拒,又怕送了白送。我甚至想,算了吧,在哪儿都是当兵,送礼这事自己为难,对方也会为难。激烈斗争中,车已到了站。在医院门口,我来来回回踱了二十几趟,才最终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我紧贴着墙根站在楼道里,窘迫但笔直地站着,手心里攥出了水。我又一次后悔做这件事情,我希望黄队长不在。我想找一个说服自己回去的理由,马上逃离这里。“咦,你怎么在这里?哪里不舒服吗?”是黄队长,我忽然感觉嗓子一阵发粗,他是在陌生的驻地我认识时间最久的人,我仿佛看到了亲人,慌忙敬了个军礼,窘迫地叫了声:“首长好!”他把我领到办公室,我瞅了他一眼,又习惯性低下头,我想说,黄队长,见到你可亲了。可我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他还是那般不苟言笑,询问了我的训练情况,问我是不是有事。我小声说出了想下连到卫生队的事。他告诉我,卫生队战士满编,暂时不会调新兵过来,并嘱咐我要安心工作,服从分配,不要胡思乱想。他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到我的头上,我满心失望,可心又不甘,鼓足勇气浑身颤抖着,把装有衬衫的袋子递了过去,嘴唇哆嗦着说道:“首长,在这我也不认识别人,谢谢你对我的照顾,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这个表示我的一点心意……”我喉头发紧,声音发梗,不知如何说完那些话,仿佛没有说话,又好像听着别人说的这段话。办公室静得能听到我的心跳,我希望他能收下,又怕他收下,卖炭翁的心理让我站在那里无比难受。黄队长怔了几秒钟,看着我,笑了笑,把衬衫放到了一边。他说:“东西先放着,你不要多想,要安心工作。”我心里长长舒了口气,他收下了,心里却又有了一丝失落,在我心目中,觉得他不像收礼的人,但礼终究送了,我也就踏实了。

几天后下连分配中,我并未如愿分到卫生队。我心想,肯定是礼太轻了!但事已至此,我也死了心,不再想送礼的事,不再想去卫生队的事,也不愿给任何一个人提及这件事。然而,就在我已经基本忘却调动的事情时,调令却来了,我不知道是那件蓝衬衫的功劳,还是组织的安排。报到第一天,黄队长把我叫到办公室,他把那件蓝衬衫递给我,让我换成自己的号。我低着头,后退了一步,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他态度更加坚决,命令我收下,说:“好好干工作!”

而今,物虽在人已非,黄队长的那句“好好干工作”却言犹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