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登云接到老友谢志高从省城打来的 电话,说是后天要来他家拜访,在他家里住几天,散散心,叙叙旧。
上世纪后期,赵登云和谢志高一起参加我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考试,上了京城一所知名大学考古系,同窗五年,毕业后又同时被分配到市博物馆。因赵登云生日比谢志高大两个月,彼此以兄弟相称。九十年代,谢志高调到省考古研究所,老赵回到J县任博物馆长,两人虽然不常见面,但彼此心里装着对方,过不了几天就会互相打手机问候问候。
这天下午,赵登云如约到县城长途汽车站,接上省城来的谢志高。
赵登云家座落在县城老城区,是座清朝遗留的小四合院,院北空地上长着一株盛开着绒花的合欢树,焕发着生命的光彩;院西面房屋被拆除,房基上被辟成小菜园,周围扎着细竹杆编就的菱形篱笆,篱笆内长满青翠的菜蔬,为古香古色的老院平添了几分生机。
作为有着几十载情谊的同窗至交,谢志高当然知晓赵登云家有位年过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特意拐到超市买了一份丰厚的营养品。
一进四合院,老赵就看见北面正屋门前石头台阶上,站着一位满脸皱纹、面带慈祥的老妪,旁边站着一位戴金丝眼镜很有气质的妇人。不等对方介绍,谢志高屈腰快步走上去,恭敬地把礼品献到老妪面前说:“伯母,我是登云的同学志高,今天特意来拜访您。”
赵登云母亲脸上盛开着一朵菊花,接过礼品,又顺手把礼品交给儿子,摇着客人的手说:“志高,登云经常念叨你,说你要来家里坐坐,今天总算把你盼来了。”
“嬷,看把你高兴的,赶紧让志高进屋。”当地人唤妈为嬷。
赵登云母亲听到儿子提醒,拉着谢志高的手走进堂屋,把客人让到老式圈椅上坐下,说:“志高,你看哦老糊涂了,光顾跟你说话,怠慢了你,你不会怪我吧。”当地土话称我为哦,发音差不多,外地的人也能听懂。
谢志高握住老人的手,恭敬地问:“伯母,早就听登云说您老身体特好,今天一见果真如此,真是我们晚辈的福分。”
“嬷,志高坐了几个钟头的车,肯定渴了,还不给他倒水?”赵登云的腔调比平时高出许多,像教师给学生下命令。
“好,好。”对儿子近乎命令的口气,老人家像学生遵循教师那样,迈开略显罗圈的腿,走到依偎在左墙角的老式条几上,右手拎起一把暗紫色的宜兴壶,左拇指扣住茶杯的壶把,来到谢志高面前,先放下茶杯,熟练地掂起茶壶往茶杯里倒茶,谢志高见长辈为自己倒茶,慌忙站起来,对老人家说:“伯母,哪有长辈给晚辈倒茶的道理,使不得,使不得。”欲接过赵登云妈手里的茶壶自酙。
老人家见谢志高抢自己手里的茶壶,连忙把端茶壶的手挪到一边,对谢志高说:“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咋敢劳你的驾?哦能行,甭跟我争。”
坐在八仙桌对面看着老妈给谢志高倒水的赵登云,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得意。谢志高见状,心里生出一丝嗔怪:平时你很讲究礼数的,咋能这样使唤老人呢?
给谢志高倒好水,老人对谢志高说:“志高,你头一回来哦家,也没啥好东西招待你,就在家里吃顿便饭吧,你跟登云和梅英好好说会话,哦准备去。”说完,咚咚咚地走出堂屋。梅英从里屋搬出一把椅子,坐在丈夫旁边,想跟丈夫一道和谢志高拉拉家常。
谢志高是个不会拐弯的直筒子脾气,适才就对赵登云把老妈当佣人使唤有看法,这会儿又见许梅英心安理得地让年迈的婆婆下厨,自己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觉得赵登云夫妻太不是东西了。想到这里,谢志高一下子失去与东道主交流友情的兴趣,板着脸说:“下午还有一趟回省城的公交,我坐它回去,麻烦不起你们。”
赵登云一看老同学的脸由睛转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略一沉思反问:“你在手机里说要在我家待几天,刚来家屁股还没坐热,就变卦要回去,也太不地道了吧。”
谢志高呼地从圈椅站起来,走到赵登云跟前,铁青着脸,指着对方数落:“登云,咱俩关系用不着拐弯,平时你在外面待人温和尔雅,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还给县里敬老院捐过几次钱。你在家里就这样对待老人,用命令的口气和老人说话,让老人下厨吗?我都为你臊得慌!”由于激动,谢志高的话语像机关枪,一梭梭地从胸腔中喷射到赵登云脸上。
“老弟,不要激动,你听我解释。”赵登云平静地笑了笑,把对方按回圈椅,“我喝了那么多年墨水,还不晓得行孝道是做人的底线?十几年前,我和梅英把老人从村里老家接到城里。心想,老人辛辛苦苦一辈子,把儿女养大成人,现在老人年纪大了,咱们这些做儿女的一定要孝敬她,让她吃好穿好享尽清福。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俩一日三餐变着花样,把饮食端到炕头的小方桌上,就差把饭喂到老人嘴里了。梅英特意到超市从头到脚,单的棉的买了好几身,算是孝到家了吧?可未出三个月,老太太却饭量锐减,面黄肌瘦,头晕得连路都走不成。无奈,我找到一位老中医,对方望闻问切了一通,说老人抑郁过度,气血淤滞。我问咋治?老中医说,要想让老人健康长寿,就让老人多活动。”
王梅英接过丈夫的话茬,向谢志高介绍:“为让老太太动起来,我俩想出了个歪点子。第二天清晨,我俩起床后故意蹲在屋里不出来,爬在门缝上,看见老太太从堂屋里走出来,进了厨房,咣咣当当忙活了一会,做好饭,走到我们住的东屋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我俩这才出了门,走进厨房,看到桌子上摆着几样小菜,几碗稠米汤和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馒头。我故意大吃一惊说‘嬷,您做的都是我爱吃的,在街上花多少钱也买不来。’老人听到夸赞,脸上洋溢出从来未有过的亮光,说‘你俩想吃家常饭,往后哦天天做。’从此,老人除做一日三餐,还把荒芜多年的西屋基开辟成小菜园,家里来客人,她主动倒茶递烟,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半年多后,我和登云把老人带到县医院一检查,一切正常。受此启示,我们把做饭、种菜、接待客人等家务全都让老人干,让老人从中身体得到锻炼,内心得以满足,价值得以体现。”
“梅英,饭好了。”屋外响起老太太的嗓门。女主人应了一声出去,很快端上几个家常菜和一大盘汤饺。男主人在堂屋中间支起一张圆桌,搬来四把凳子,请老人在正位就坐。坐在左边的谢志高首先站起来,举起酒杯,对老人说:“伯娘,晚辈敬您一杯,有登云、梅英如此孝敬,您一定会长命百岁!”
老太太与谢志高碰了一下杯,咂了一小口,问:“志高,听登云说你要住几天,伯娘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那敢情好,让我好好沾沾您的福气。”谢志高又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