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DF «上一版 下一版»本期共8版(1-2-3-4-5-6-7-8)
·小说·
告 假
◆刘玉栋

日头懒洋洋地钻入西山,锄了一后晌麦苗的男女社员就地围拢在一起,拿着记工本等着政治队长记工。他们嘴里喊着,眼窝盯着,让队长记上自家的名字。只要能被记上名字,就意味着能得到工分,春秋两季就能分到口粮。

记完工,姓孙的政治队长站起来,对正欲收工的社员们说:“明个上午,大队贫协韩主任亲自押着四类分子牛富贵戴着高帽来地里游行,要求每个社员都做批判发言,希望大伙今黑了做好准备,明个人人发言,把四类分子牛富贵彻底斗臭,永世不得翻身。”

那年头,大队除革委会主任,就属贫协主任权威大,说一不二。

“孙队长,真不巧,额屋里面罐底朝天了,要到娘邻村磨面,求你准额一天假。”丑女掂着锄头,凑到他跟前,小声嗫嚅着。丑女嫁到本队十几年了,命苦。嫁来没出一个月,刚过四十的公公就因病谢世,塌下一屁股饥荒,给她丢下两个还未成人的小叔小姑,婚后不几年她又开了三次怀,加上成年瘫痪在炕上的婆婆,就靠她和男人挣工分养活大小八张嘴。这么多年来,他俩把工分看得比命还重,从未耽误过一晌,今个是咋啦,竟舍得耽搁一天。

政治队长为难地发话:“按理,你告假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该允,可大队贫协韩主任下了死命令,必须人人到场搞批判,你看这——要不,过了明个,你告几天假都行,额准就是了。”

“这咋行,总不能让一大家子把嘴挂起来?再说,额炕上还有个瘫瘫,你就抬抬手吧。”

“不是额跟你过不去,是韩主任下的死命令。”政治队长一脸为难,“不参加批判会,就是阶级路线不清,必须受到制裁。”

“咋个制裁法?”丑女头一歪,眼窝扑闪了几下,追问道。

孙队长说,韩主任指示,社员们要能积极参加批判会,说明觉悟高,除照常记分外,再加倍多记一天工分,要是不参加,说明觉悟低,扣三天工分。

“好悬,韩贫协恁狠,这不是要人命吗!”一向把工分看得比磨盘还大的丑女嘴里喷出满肚子的不满。

孙队长伸出五个指头在丑女面前晃了又晃:“额还不晓得你?心痛了吧。实在不行,先跟邻居借两瓢面救个急,多出一天顶两天,少出一天扣三天,一反一正,就是五个劳动日,你划算划算,哪头轻哪头重?”

“孙队长,你说得在理,可额不想向别人张嘴,还是告一天假吧,损失几个劳动日我认了。”丑女踌躇片刻,拿定了主意,语气硬得像铁匠的锤砸在地上。

丑女能下这么狠的心,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原因是啥。

十年前,丑女生下头胎,那年腊月,水瓮冻得非拿大石头砸开冰凌才能舀到水的份儿,丑女不得不左手掂着盛满婆婆屎布片子的篮子,右手拖着刚满两岁的娃子,到村东河滩水磨坊的水渠里清洗脏物。

靠水吃水,河湾村座落在涑水河边,相传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宋朝,村民们就用沙石垒成堰,把河里的水引到渠里,在有落差的地方修起水磨坊,用于磨面,避免了驴拉人推之苦,凭这十里八村有闺女的家户都想把闺女嫁到这里。

水磨坊是水的世界。水渠里的水顺着木槽跌到木轮上,把木轮打得飞转,两岁的娃子眼窝死死盯着飞转的木轮,稀奇得不得了,探出身子想把小手伸入水里试试凉不凉。没料到,脚下的条石上满是冰凌,娃子脚一滑,身子跌落在木槽里,被急流而下的水冲到堰下的水潭里。

丑女慌得连声惊叫,跑到堰下的水潭旁,看见娃子黑头发在上下波动的水面上一起一伏,就可着嗓门吼喊:“来人呀,来人呀,额娃掉进水潭里啦。”

一个黑影从丑女身后闪出,扑嗵跳入水里。水潭不算太深,只见那人扑腾到娃子跟前,一支胳膊夹起娃子,一支胳膊拨着水走上岸,朝丑女吼了一句:“外面冷,娃受不了,快进屋暖和暖和。”边说边夹着娃子爬到堰上,跳过水渠,拐过磨坊屋子的山墙,想往屋子里钻。

屋子是专为磨坊配套盖的临时性建筑,仅有两间,一间安放和外面木轮连接在一起的轴,一间安放一副石磨,用专用皮带把转动的轴和石磨的从动轮连接起来,带动石磨旋转磨面。

前日,生产队把石磨挪在一旁,安了台榨花机,要突击把产下的棉花榨出来,交售给国家。因榨花是个白日黑夜连轴转的苦活,社员们都不愿意干。恰好在外面上学的地主崽子牛富贵回村,队里觉得这颗软柿子好揑,就派他到水磨坊压棉花。昨日,渠里水足,轮子转得快,为赶活,他熬了个通夜。今个晌午干活时,他疲惫缠身,迷迷糊糊。为了提神,他点起一锅旱烟,刚抽了没几口,就听见外面喊得不是人声。他把烟锅往旁边一扔,冲出屋子,看见邻居丑女站在堰下水潭旁叫喊,水里漂着一撮黑头发,情知有人栽到水里,顾不得脱衣裳,跳入水里救人。人救出来了,可万万没想到,屋门里冒出滚滚的浓烟,不用说,刚才他急着往外跑,扔烟锅时把火星溅到刚弹好的皮棉上。

“出事了。”牛富贵转过身,把浑身湿透的娃子往丑女怀里一塞,冲进屋里,抡起扫帚扑打火苗,怎奈棉花是易燃物,紧救慢救,堆在墙边弹好的一大堆皮棉还是被烧成一地黑灰。

村里的头头闻讯赶来,不由分说,把牛富贵扭送到公社,没几天以破坏集体财产判了牛富贵十年徒刑。

这些年来,丑女一直后悔当时没能当牛富贵的面说上一句感谢的话。前几日,听人说牛富贵刑满回来了,她想专门磨点白面,蒸上几盘当地只有老辈人才有资格享用的油芯馍,给牛富贵送去。没承想,村里却把他列为四类分子进行批斗。刚才收工时,孙队长一宣布要在地里批斗牛富贵。她的心像是被野猫挠得生疼生疼。她想,人要有良心,牛富贵救了额的娃子,就是额的恩人。知恩不报不是人干的事,咋能肉脸对肉脸看恩人遭批斗?

回到自家门前,丑女意外看见在镇上读初中的娃子在街门口站着。娃子见母亲回来,跑到她面前说:“嬷,明个学校放假,额跟你上地干活挣工分。”

丑女把娃子搂在怀里,眼里浮现出牛富贵夹着湿漉漉的娃子走出水潭的情景,对娃子说:“好娃哩,额已告好了假,明个你跟额去邻村磨面,咱家要好好蒸几个油芯馍,送给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