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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一箩筐红薯
◆文\王天玉

一九七四年的深秋,我还在上小学一年级,中午放学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和往常一样,玉米面糊糊煮红薯。

父亲回来了,满身的泥土,他是带领年轻力壮的社员们到村西南二队的地里挖红薯了。母亲把布掸子递给父亲,父亲在院子里使劲地扑打着裤腿上的泥土。我已经坐在饭桌旁,母亲将舀好的糊糊端到饭桌上,父亲坐到饭桌边正准备端碗时,本队社员吕大爷站在院子里说是找我父亲有事。

父亲放下碗,忙走到院子里。吕大爷说:“有人把队里的红薯往自己家里拿,你管不?”我父亲问:“谁拿了?”吕大爷说:“你到胡同口,看一下就知道了。”说完就走了,父亲也跟着向大门外走去。他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饭只吃了几口,也好奇地跑出去了。

到胡同口时,只见大街上好几家门口都有端着饭碗吃饭的人,有的边吃饭边说着闲话。父亲还在找吕大爷说的那个往家拿红薯的人。我也没看见有谁往家拿红薯,以为吕大爷瞎说。正准备回家时,突然看见从村西边走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右腕挎着一个箩筐,走到我家胡同口时,我看到箩筐上面是青草。这个人我认识,是我老舅。老舅和我们是一个村,也是一个队的。父亲不紧不慢地迎过去,对我老舅说:“舅,你箩筐里面是啥东西?”老舅神色有点慌,说:“干活休息时拽了把草,回去喂兔子。”门口吃饭的几个人都把目光转到了父亲和老舅这边。不知什么时候,吕大爷也到了胡同口。父亲说:“让我看看你箩筐。”老舅说:“一点烂草有啥好看头。”说着,加快了步伐想避开我父亲。父亲紧走了几步追上前,拽住了老舅的箩筐。老舅紧紧拽住箩筐,不给我父亲。父亲说:“舅,箩筐里是不是红薯?”老舅说:“不,不是。”这时在大街上吃饭的人们都围拢了过来看究竟。因为老舅年纪大了点,没有我父亲力气大,父亲拽箩筐的同时也把箩筐上面的草揪了起来,在草覆盖的下面,是被铁锨剜断的很多半截红薯。人们围过来了,都看见了箩筐里的东西,几个人在小声说:“啊,红薯。”“草下面是红薯。”我回过头来,看到吕大爷脸上挂着得意的笑。老舅眼看人越来越多了,大伙都知道了他箩筐里是红薯,就急红了眼说:“我在犁地时捡的,又不是偷的。”

当时生产队组织青壮年劳力一起用钢锨挖红薯,挖过之后,让年纪大点的人用犁把地犁虚耙平,以备开春耕种。老舅就是用生产队里的牛和其他社员一起犁红薯地,可能是他在犁地的过程中,看到因没有挖干净剩到地底下的半截红薯被犁了出来,就拾起来放到箩筐里,干完活下工时偷偷往家里拿。

父亲说:“舅,队里有规定,地里的红薯都是集体的,不管是挖出的还是犁出的,都不能往自己家里拿。”老舅粗着脖子红着脸说:“就一点半截红薯,是我自己犁出的,凭什么不让我拿。”父亲说:“半截红薯也是集体的,自己犁的也要交给队里。”老舅急了,拼命地要把箩筐夺走,父亲也使劲地往怀里拽。就这样,两个人夺来夺去,最后还是我父亲力气大,把箩筐夺了过来。这时,老妗不知道听谁说我老舅和他外甥在打架,急急忙忙跑过来喊我父亲:“俊森,他是你舅,你敢打你舅?”我老舅一听到老妗的喊声,马上就坐到了地上,嘴里喊着:“大家快看呀,外甥打他舅啦!”母亲也来到了热闹的人群中,走到我父亲面前说:“他爹,把箩筐给了舅吧,一点红薯,多丢人呐。”父亲坚决地说:“不行,你别管闲事。”老妗也走到我母亲旁边说:“有他妈(我哥哥名叫天有),赶紧让俊森回家吧,少管闲事,又不是你家的红薯。”正说着话时,突然有人大喊:“不好了,有人要跳井了!”

人们都向井的方向望去,只见我老舅坐在井口,一条腿放到里边,一只手拉着井绳,另一只手扣着竖起石条的楞,嘴里不停地喊着“我不活了,我要跳井死了”的话。老妗和我妈急忙跑到井边,使劲地拽住老舅的胳膊,看热闹的社员们都围拢了过去,父亲也赶紧放下箩筐跑了过去。当我父亲跑到井口边时,我老舅半闭着眼睛高声喊:“我不活了,我外甥不让我活了,我要跳井了,都别拦着我。”父亲没说话,走到老舅身后,两只胳膊抱住老舅的后腰,其他社员也帮着把我老舅拖离了水井口。老舅的鞋子掉了,大腰裤子也因拖拽退到了半屁股上。他微张开眼睛,看到已经离开了井口,就顺势滚到了地上,在地上一边滚一边喊:“我不活了,丢死人了,外甥不让我活了。”社员们越围越多,有些在看笑话,有些在瞎起哄,有些在幸灾乐祸,有些在看我父亲怎样收场。父亲高声地说:“大伙都散了吧,吃完饭还要上工哩!”也有几个邻居吆喝大伙都散了去,人们才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还有几个爱凑热闹的没离开,这几个人中就有吕大爷。父亲对躺在地上的老舅说:“闹够了吧,赶紧回家吧,再闹我开你批判会,扣你公分。”老舅听到父亲这么一说,也不叫喊了,从地上坐了起来。老妗也把我老舅的大口鞋子找了过来,帮他穿上。母亲小声说:“舅,赶紧起来回家吧,别让人家看咱的笑话啊。”母亲和几个邻居把我老舅拉起来,老妗拍打着老舅满身的土,几个人推拽着我老舅回他家去了。父亲端起地上的箩筐,和保管一起到二队放红薯的库房去了。母亲送完老舅回家热了饭,父亲拿着空箩筐回到家里,满脸的无奈和疲惫,端起碗呼噜呼噜地喝着糊糊饭。我和母亲都没敢多说话。

吃过午饭,父亲带着年轻力壮的社员继续到西南地去挖红薯,我赶紧去上学了。后来,听说老舅下午没出工,说是有病了,有人说他是装病。

吃了晚饭,母亲用老舅的箩筐从我们家分到的红薯堆里捡了多半筐红薯,端着到我老舅家里去,我也跟着去了。老舅家离我们家不远,我跑得快,先推开老舅家的门,从院子里我就看见老舅坐在里屋炕沿抽着旱烟。我喊了一声:“老舅,我妈来了。”老妗赶紧到院子来,母亲也进了大门,老妗看见我妈给她们拿的红薯,不好意思地说:“有他妈,你看你这是干啥哩,还让你给我们拿红薯,我家也有哩。”妈说:“我们家人口多,分的红薯多,也没什么能给您拿的。”老妗接过箩筐放到窗台下面,领着我和我妈进了老舅的里屋。老舅刚才还在抽烟,现在躺到炕上闭着眼睛装病。母亲站在炕沿边对老舅说:“舅,您好些了吗?还在生您外甥的气?”老舅闭着眼睛不说话,母亲又说:“您外甥就是那样的人,他是主任,又是咱队的队长,还是共产党员,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他?特别讲原则,对谁都一视同仁。咱队里有规定,不让往家里拿集体的红薯,以后您要是有需要,就跟我说,我从家里给您拿。”老舅听了母亲的话,慢慢地爬了起来,盘腿坐在炕边,拿起旱烟袋,装满一烟袋锅烟丝,叼在嘴里,用火柴点燃,吸了一口烟:“有他妈,我知道队里有规定,我也了解外甥,可是,当着那么多人,他给我摆难看,谁能受得了?”母亲说:“您外甥他也是没办法,如果他不管,别的社员咋看哩,别人都会认为他假公济私,做啥事都向着自家的亲戚,以后集体的事就没法办了。舅,您说是吗?”老舅不吭声,只顾抽旱烟。老妗说:“有他妈说的是理,外甥是为了大家,他平时不是对你很好吗?逢年过节不都来看你吗?今天的事怨你,以后集体的东西咱不要往家拿了,外甥做得对。”老舅把一锅烟抽完,在炕沿的砖边上把烟灰磕掉,对我母亲说:“有他妈,回去给外甥说,今天这事是我的不对,他当队长我要支持他的工作,以后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了。”老妗又和母亲拉了会家常,我们就回家了。回到家,父亲知道我和母亲到老舅家去了,也很高兴。

第二天早上六点上学的时候,我看见老舅和其他社员一起犁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