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天际,一场千丝万缕的细雨,沙沙落地,落到河里是河,落到海里是海,落到森林大地,便是森林大地。它们顺天而降,不选择,也不能选择,如同我们每个人,要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要为谁的父母,要为谁的后代,由不得自己,但我们都有一个可以支配的生命,在繁荣或者衰败的地方,繁衍生息我们的后代。我们为人,它们为水,水是一种恩德,是生命的另一种形态。它给我们滋养,给我们洁净,甚至化作津精血液,同我们的生命一起行走。生活中,我们有它的潺潺美妙,也有它的愤怒咆哮,我们会如它那般聚潭小憩,也会化身长河,追梦远方。人生在世,像不像一场流动的水呢?
我们爱水,自然也爱大自然,多少精神的顿悟来自大自然,多少复杂难解的情绪要交付大自然。大自然是我们不老的母亲,包揽着我们的喜怒哀乐,只要你能想起她,只要你还需要她,随时就能找到她。
寒寒冬月,草木小死,人也多少生出一些惆怅,要到那天高地远处得以化解。
在一个天气不算好的下午,我们来到了望仙大峡谷。昔日蓬勃热闹的大峡谷,在这个季节,只有风过山头、叶落地面的声音。游人无几,空旷的大峡谷,倒为我们提供了难以遇见的自由之地,平时拿捏着的优雅呀、矜持呀,在这一刻,撒了个欢儿,这边嗷嗷两嗓子,那边又将嗡嗡的声音传回来,像儿时抛出去的小皮球,弹回的总是欢乐多。唯独不能跳起来,因为长大后的我们,已经习惯了扮作深沉。
大峡谷的冰,是我们此行的看点。沿着山腰小路,我们顺道而行,昔日谷中哗哗的河水,今日成了一抹莹白,深深浅浅。湍流之处,如天烛打翻,溅开的水花,也刹那之间结成了珠串儿,挂在草尖,裹上枝头,给失了生机的枯草烂叶,装足了脸面。它们一路奔波的生命在此静止,化作各种形态,危襟正坐在悬崖河畔,像石上的褶裙,像呲牙的猛兽,又或是玉色的钉耙,或箅梳。它们一动不动,一响不响,仿佛做水是它们前世的事情。此时,只管一副傲然天地的扬眉吐气。让你难以相信,原来低处卑下的水流,就这样在悬崖峭壁做起了正经。是生命的一种升华,还是不得已而困顿呢?总之,在这个季节,它们失去了远方,摇身做起了另一个自己。
这么纯美的地方,不能没有爱情,就像开放的花蕊不能没有蜜蜂,在那三潭之一的风潭水边,娇娇滴滴俊男靓女,就在旁边小道做起了文章。
“下呀,下呀,我扶着你呀!”
“人家不敢嘛!啊呀,滑!”说着就一声嗲嗲的惊叫,男孩便一把将女孩抱住,俩人就黏黏糊糊揉过了坎儿,之后,笑语阵阵。
“哟,以为多难走呢!”我走到那冰跟前,扶着栏杆,小轻松就过去了,拍拍手说:真矫情!
“哈哈,不矫情两下,要那男的干嘛呢!”朋友三两步也迈过来说:“咱身边要有个男人在,咱也很会做女人的呀!”我们都笑了。
……
山中日落早,不知不觉,我们就被淹没在大山的影子里。人在谷底行走,像鱼儿水里深游,暗下来的天色多少让人有点焦虑。对面山坡上的栎树,却金黄一片,太阳卯足了最后的力气,温暖着大地,仿佛也是慰藉着行路的人们。那对情侣,却全然不顾天色迟早,依旧你侬我侬,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他们肩磨着肩,手牵着手,像娇艳的花朵依附着绿叶,绽放于山水之间。
“多好的青春啊!”我感叹。
“嘿,谁还没有年轻过!”
“那你给我们讲讲你年轻的故事呀!”
“我的故事平平淡淡,倒是我的同学值得一说。”
“哦?”
那是一个天资聪慧的女孩,班里永远的第一名,白皙的皮肤,乌黑的长发,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说话就笑,男生们着魔似的都围着她转,我们这些女生却不太愿意搭理她,美的招人恨呀!原以为,她大学毕业后,会顺风顺水嫁给班里我们遥不可及的高富帅,可没想到,她竟然跟了南方一个贩鱼的,她说她爱那里的海。
出嫁那天,新郎当着娘家人的面儿,发尽了山盟海誓。女孩也自信,配他很有优越感。可谁知婚后,男人从刚开始疼她如宝的无微不至,慢慢变成冷冷淡淡。一个被宠多年的小公主,一天天变成远在他乡的老妈子,每天看男人脸色行事,整天除了工作,就是研究人家爱吃什么,爱穿什么,想着方的让男人高兴。我们劝她回来时,她却说:
我还没看够这里的海。
最糟糕的是,男人在春天又突发脑梗,落下个半身不遂,更落下一个打人的毛病,脾气上来,说打就打,而这个可怜的女人,偏就不躲不闪,只说:你再打,再打我就死海里去!可是,打了无数次,女人依然活下来,她说,她还是看不够她爱的海。
“哎,你说这人,怎么这么执拗!非把自己逼上绝路啊!”
“水到绝处是重生!”朋友惊呼道,“嘿,看,多美的冰!”
我一抬头,果然是冰!朋友圈里疯传的望仙冰瀑,霸气十足地跌在眼前,像天宫泻下的一抹云河,像扎进潭里汲水的蛟龙,白光闪闪,长长得漂浮在崖壁之间,点亮了峡谷。
“美啊,好美啊!”我们停不下来地赞叹着。仰望着它,仿佛置身一股醉人的气流中。
“干嘛呀!傻啦?我们快去照相吧!哈哈!”朋友的一个欢呼,我们立刻活了过来,欢跃而前。这样壮观的冰挂,我是第一次看见,且不说它的高度,就是落到地面儿堆起的山包,那也是难以跨越的。特别是在山体悬空之处,架起的“白宫”,简直壮丽到让你尖叫,平日不大注意的落水,竟然可以如此排场,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
大自然真是神奇,几时在这远山沟壑,造下如此宏大的工程?那奔腾不息的水啊,你是怎样从柔软无比的姑娘,变成了坚冰?是怎样一个不能跨越的寒夜,让你咬了牙,铁了心,从此缄默无语?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谁知道你烂在肚里的苦水,几时化作了一种坚韧,看清了世界。你是水,你是冰,你是人间的从容。我们穷尽一生,所追求的多姿多彩,真的就比这一抹白色精彩吗?
进入洞里的时候,未知什么原因,我们都弯下了腰。尽管,冰洞的高度,足以让我们站直了走。我们的耳边,仿佛有一种无声的语言,传输着我们从没有停止的震撼。这庄严之物,似从天而来,让我突然想到了人力之外的某种力量,它必然超出了我们的认知,我们的维度。于大自然面前,人类不过微如沙石,就像此刻,站在这冰瀑面前,多么渺小。我们应该敬畏这个世界,敬畏我们看到的,和看不到的一切。天知道,你是不是造物者脚掌之下的一只蝼蚁呢?所谓时也命也,或运也,到底谁在掌控着?苍穹之下,没有同一条河流,人生在世,也不会有同一个自己,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被时间改变着,被事物影响着。过去的路已模糊,前途的路,不可见。唯独,我们应该朝拜当下,用最清醒的眼光,和最虔诚的心灵,在这神秘浩瀚的宇宙之间,摆好自己的生命之舟。
人在洞中走,恍若与世隔绝,外面的白天,通过冰的墙壁透射进来,幽幽暗暗。洞里的冰须,长长短短,晶莹剔透,它们像是大山的触角,水族的巢穴,似把我们牢牢裹进了它寒气逼人的肠胃里。头顶掉落不尽的水珠,滴滴脆如弹奏之音,叮咚叮咚敲打着大地,也敲打着我的每一根神经。这是山体的通道吗?还是血液的流淌?造物者无言,却以形态令人省思,天地有大美,却不是一种轻易的放纵。这微妙的知觉是一种教化,一种寂静中来寂静中去的对话。
还有几步到头的时候,一股热流唤醒了我们沉醉的思绪,幽暗的冰川之下,白色的柱子之旁,我们又遇见那对恋人。她们拥抱着,亲吻着。男孩将女孩的身体,紧紧裹进了自己的怀里。我们的到来,他浑然不知。女孩轻柔的像一缕风,一朵云,由他摩挲。此刻,她是男人的一部分,或者说,她们是冰川里的一部分。
这样的一幕,让我们不约而同地退后几步。这儿美丽神圣的纯洁之色,或许应该属于爱情。他们需要这样的时刻,他们的一生,也需要这样的时刻。
我和朋友会心一笑,开始返程。
车窗外面,天阔地远,云霞漫天。那个为海远嫁的女人,又浮上我的心头,但愿大海的辽阔,可以涤荡她的现实之苦;愿她那颗纯良之心,可以获得大海的庇佑。冰川下的恋人,如火交织,如痴如醉,可火熄了之后呢?她们拿什么来抵挡风雨四季、柴米油盐?
人生多么像一条河流,有鲜花绿草的美景,有弯曲川行的自在,也有大山挡道的艰难,和万丈悬崖的突变。生命伊始,如山涧泉水,叮咚惬意,流着流着,便要融入庞大的社会体系,历经人情世故,千难万险。水运动,水映射万里日月,人生存,人悲欢离合,我们有水波潋滟的温柔,也有滔天决堤的崩溃,只要活着,就无法避免。
那些失意的人们,应该来看看崖的冰瀑,问询它们的远方还在何处;那些失意的人们,应该来抚慰崖上的冰瀑,它们怎样熬过的一个又一个寒夜。水自天而降,自地而出,却也流不出寒冷的冬季。你我的风光还是失败,都是一种变化的形态,不必骄傲也不必沮丧。没有一种黑暗可以统治生命,就如春天的脚步从不会太远,那时,再艰难的时刻,也会如这崖上的冰瀑,化身长河,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