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DF «上一版 下一版»本期共8版(1-2-3-4-5-6-7-8)
·散文·
魂牵梦萦乡土情
◆张门环

闲来无事,在网上刷到这样一个视频:一对英国父子在我国北方农村,无意间进入一户独居老人家,受到老人热情招待。视频不长,这对父子在老人收拾得干净利落的院子里参观了他养的蜜蜂。面对两个外国人,老人一点没觉得陌生,端上大碗泡着的茶水,洗净刚从园子里采摘的自己种养的樱桃、甜杏、黄瓜,热情地招待来自远方的陌生客人。来自万里之外的英国父子十分惊讶,不是因为这翠柳环绕、碧竹耸立、万花簇拥的农村小院,却是因为老人的友善与淳朴。老人领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外国人回家,打开盖着层层防护的蜂箱,拿出一块块群蜂涌动的蜂巢,不厌其烦地展示着最原始的养蜂方式;在不大的屋子里拿起摆在一角的已逝的妻子照片,呵呵笑着,语言不通地介绍着自己的妻子;还用老旧的老人机给朋友们逐个打电话,说自己家里来了外国客人,喊他们过来,一起乐呵乐呵。

视频并没有经过特别的修饰加工,只是简单直观地呈现了一个北方农村独居老人的真实面貌,视频的拍摄地点是山西省运城市绛县。

运城,古称“河东”。绛县是尧王故里、晋之古都、周勃封地,因公元前541年晋平公设置“绛县”,素有“天下第一县”之称,是我生于斯长于斯、魂牵梦萦的家乡。

其实,说起来很惭愧,对于这片我人生第一眼看见的世界——生我育我的乡土,在很多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和厚重。新世纪两千年初,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仗着年少气盛,我横心咬牙,无奈扬手,托着娇妻幼子不忍的眼泪离土别乡,万里投荒,谋生异域,出门闯世界。人一离开乡土,就成了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浮萍、飘飞的蒲公英。“岭外音书断,终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我竟成了“异乡人”。二十年来,尽管乡土情、家乡梦时时追随着我,却总是被四处奔波、老年打拼的现实湮没得朦朦胧胧。

“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此中情味,乡土情结,第一次让我心灵触动感受至深的还是几年前,在我打拼创业多年的江南某市的一个饭局上。那次饭局上,在一群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里,有那么一个二十出头、看着年轻得不太搭调的小伙,是个选调生。他一头秀发,长得白净,带着一副眼镜,文气儒雅,正襟危坐。偶尔被问到话,便带着北方口音,字正腔圆地回答。在除了我乡音无改以外其他一群操着南方口音的大人里面,显得十分独特又格格不入。

我禁不住好奇,问他是哪里人,他带着一些腼腆,介绍自己是北方人,老家山西晋南。啊!“他乡遇故知”,竟是一位家乡的客人。

他似乎看出我的迷茫,细致地介绍起来,说到地理位置、人口数量,侃侃而谈,一扫之前的局促拘谨。他看着文弱,全然不像印象中的北方人粗野豪放,倒有着一些江南书生气息,但是话语间,还是可以感受到他骨子里与生俱来北方人的爽朗与豪情。他声情并茂地讲着我们的家乡,大到黄河腾涌,小到鲤鱼跳龙门;前有后土圣母、女娲补穹隆,后有尧舜禅让、大禹治水;古从董父豢龙、晋文公兴经,今到关帝仁勇、两司马写史;以及现代的绛州鼓乐、蒲州梆子、临猗眉户、万荣笑话、澄泥绛砚,真是如数家珍,滔滔不绝。三十年看深圳,一百年看上海,八百年看北京,三千年看西安,五千年看山西,山西看晋南。满座听得目瞪口呆、惊讶不已。

这就是我的家乡么?文化密度、历史底蕴,伟大而厚重,不愧为华夏民族的发祥地,竟是这样波澜壮阔、动人心魄、荡气回肠,让我既深感自豪,又敬佩不已。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在大家的神奇啧啧称赞中,我急切地催促道:“你继续说,继续说。”当他得知我也是离家多年的同乡时,激动不已,继续娓娓道来。那块不同于江南地界风雅秀美的黄土地上,天高云阔,丘壑纵横,但并不是大家想的黄土连天,也有成片绿地、金色庄稼、漫山红叶。他从小长在县城,不过童年最大的趣事就是每年夏天去他太姥爷家的窑洞过暑假,下雨的傍晚,在积着浑黄泥水的水坑里玩泥巴,赶着羊群,从这一个坡爬到另一个坡。山西的黄天厚土竟让席间所有人听得津津有味,一番介绍后,小伙又沉静下来,恢复了之前的拘谨姿态。有人逗他,说他长相白净,不像北方人,是不是也更喜欢南方姑娘?他笑笑不语。我便问他来了南方,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他沉默了一会儿,憋红了脸说了一句,“不习惯南方人太爱洗澡。”这话逗乐了所有在场的人。

散席了,小伙依旧涨红着脸,语气却非常诚恳地对我说:“老师,以后要是您回家乡了,我一定好好招待您!”

这已是多年之前的事,但那句“不习惯南方人太爱洗澡”的话,我一直记着。因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深知个中的涵义。

家乡,离我不远也不近。说远,一两个钟头的车程;说近,但却感到咫尺天涯。从那以后,我的思乡之念归乡之意更加执着,愈来愈强烈,时常找着各种理由奔回家乡。

今年春末夏初,应好友邀约,我再次回到家乡。虽然我始终没有机会再见到当年那个小同乡,但我一次次都是循着他之所说,用我滚烫的热血和真挚的情感去感受这片生我育我的土地,尽情地沿着历史的轨迹,踩着祖先的脚印,领略着晋南大地这独有的壮美的靓丽风光。

车子开过奔腾的母亲河,从中条山西端翻过,便拥入了绵延的黄土峁,高高低低,似是没有尽头。往远处看,是一层一层覆盖着黄绿植被的梯田;再往尽头,就是与黄土融为一体的高阔的天,这天像是也覆了一层薄薄的黄土。友人说,现在正是风沙大的时候,要是再过两个月来,天空蔚蓝高远,又是另一番景象。

经过一个村落,友人带着我下车前行。下车立定,我站在宽厚结实的黄土地上,举头仰空,长长地舒展开双臂,轻轻地合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熟悉的久违了的黄土高原独有的气息,久久舍不得呼出,生怕一张口这沁人心扉的气息离我远去,就再也不会回来。

刚进村口,并没有见到我想象中的窑洞,更多的是一排排连起来的平房,灰黄色砖块堆砌起来的外墙,也覆着黄土,同这昏黄的背景融为一体。再往里去,见到了有些破败的看似废弃的窑洞,一些砖块零落地掉在地上,但是原先的拱形大门看着依旧气派。这些衰败的、被遗弃的旧窑洞,在一年一年的风沙冲洗下变得沧桑破碎,我始终没有见到那个小伙口中属于他童年乐土的窑洞。

在村里走走停停,看到几个老人,背靠着大石块,抽着烟,有两个头上扎着羊肚毛巾,虽在电视里见过许多,但亲眼看着依旧新鲜。老人操着浓重的口音,问我们从哪里来,我笑笑,答他,“我从南方回来。”老人没听明白,友人又用方言回他。

老人听了,张嘴笑得舒展,脸上的笑纹就像这黄土高原上纵横的沟壑,粗粝沧桑。

我们又踏上归途,看着渐渐沉下的暮色,把身后的村庄罩住,只有秃着的树在一片暮色中张牙舞爪,将隐隐可见的灰橙色的落日钩住。

窑洞,奔腾呼啸的黄河,黄土高原这片土地在日新月异的时代里显得和它的色彩一样,昏黄老旧。然而,我依旧会想起多年前那个小同乡,他神采飞扬地讲述着我们的家乡,雄浑粗犷、深沉厚重、古老沧桑。

我也记得我问他,你现在南方发展得好,还回老家吗?

他简单却又肯定地回答我:“回去!”

他并不曾是我的学生,可是每逢节日,依旧会发信息送上祝福。有一年冬天,他给我传了张照片,照片上是被茫茫白雪覆盖的大地,远处是在雪下依旧清晰可见的黄色山坡,一片苍茫,附文“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我始终明白,令我起敬的不仅仅是他对这块土地的热爱如同黄土高原一般深厚辽阔,还有他身上体现出来的晋南这片土地上黄土人特有的淳朴、豪迈和豁达。那种深入到骨髓的率性和坚强,不正是华夏祖先哺育的这块黄土地所要诠释的精神和灵魂吗?

我想,并不仅是他,还有我,包括每一个被这条母亲河千年万年冲刷出来的土地上的人,都无法割舍它的爱与孕育。

该文发表于《火花》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