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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老屋如佛
◆吉安生

其实,老家小院的土屋屋盖房瓦被覆盖其上的古槐枝杈划扫破裂滑落开始渗漏,我们是早就知道的,但一直不敢也没认真想去修补它。

于是,老院土屋就犹如一位历尽沧桑的失能乏力的因再不能为儿女奉献气力而被儿女疏离的孤苦的老人般无奈地承受时光的浸淫和风雨的撕裂,默默地隐忍自身的小伤口一天天发炎感染恶化的苦痛,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苦熬中苦盼着在它的庇护下长大成人了的走出去的孩娃们的回眸、回归、回馈。

时光荏苒,风霜的刀尖还在一下又一下的捅戳它的疮疤,雨雪的寒凉一次又一次厮咬它的伤口。村里本家年长的爷爷不止一次地告诫我们,老房子瓦滑了,漏雨啦,笘子都掉了,椽檩都沤烂了,凑个空赶紧翻瓦修补修补吧,再拖延恐怕就迟啦,来不及啦,让人怪心疼滴。

本家爷爷的话我们听是听了,但没真听进心里去。土屋瓦滑顶漏椽沤我们看是看见了但没看到胸腔子里去。忙,拖家带口讨生活挣吃喝过日子的辛苦忙累,人至上有老下有小时节的烦杂尴尬,当然是嘴边的充足的理由,又有谁会为了一座已经久不住人的已经破漏的山村土屋真正地动脑子花银子费功夫呢?!

是呀,人很多时候是很难觉悟自己的寡情薄义的,试问过了河还心存感恩感念渡船和艄公及桥梁的又有几个人呢?

说无心无意无情于老院土屋也不完全正确,逢节里节气我们回老家上坟祭扫总还是会回老院锄锄疯长的杂草荒蒿,清扫院内屋中的落叶浮土,擦抺桌椅像框上的灰土蒙尘,围绕土屋转看几匝,说道些在这座土屋下生长的童年往事。

每次看到老屋比上次看到的又破败了些的时候,心里也肯定会尖痛尖疼的,那位本家爷爷唠叨的话,字字就榔头一样一锤强似一锤地敲骨震髓疼心痛肺,回老家老屋的兴奋瞬间被一种钻心的痛楚所取代。回报回馈老房子为老房子疗伤康复的念头顿时汹涌澎湃激荡身心,然而恍然的良心发现萌生的想法很快又被眼目前遮盖了老屋屋顶的粗壮的有几百岁年纪的古槐树的繁枝茂叶无情地清扫得荡然无存。

村里的山上是不是住着神仙?我们不知道,但屋后的大槐树上住满了让人敬畏的神灵,可是自我们能听懂人话时就深深镌刻溶入进我们骨血的。

折枝修房补漏的打算刚和被我们兄弟从古槐下老屋里连根拔起移挪到城里的八十八周岁的老妈说叨,立马遭到还未完全痴呆的老人绝决的反对。

“你们几个贼狗的吃了豹子胆啦,敢动槐树爷爷枝梢树叶,知不知道槐树爷爷上全是碰不得惹不起的神灵,敬还敬不过来呢,还敢触碰招惹,想让你妈死,想不好好过活你们就造吧”本命年的母亲气鼓鼓地说,“咱村里天不怕地不怕不信神鬼不敬佛爷的二杆子那一年钩了槐树爷爷树上的槐米卖不说,还说叨些不敬的话,结果是啥,没等卖槐米的七十块钱拿到手,彪彪的小伙子就被撂到啦,要死要活的,城里的大医院都不敢接了,回来后苦求槐树爷爷愣是把卖槐米的钱花完啦吐干净了才拣回了条小命,从此以后初一十五必定敬奉槐树爷爷。咱一家老小能平平和和顺顺利利,还不全靠了槐树爷爷的保护呀,不敢千万不敢造孽,不敢触碰槐树爷爷哈!”

老妈说叨的同时,面对了老家土屋背后古槐的方向极其虔诚地膜拜。

因了这一硬邦邦响当当的缘由,我们修屋补厦的心念又微弱下来。

我和大哥总心有不甘,心想一直以来甘当老屋保护伞慷慨为其遮阳挡雨的槐树爷爷怎么忍心其庇护保佑下的土屋在缺失了人气烟火的情况下惨遭风雨浸侵岁月厮杀呢,怎么能任其破败颓废呢?我们私下里找了几拨匠人,人家到现场一观瞧,立马打了退堂鼓,头摇得像失控了的摇头扇,不迭声地说,这活咱不敢干,给多少钱也不敢干。

就这样,修补老院土屋的事就又撂下啦。老院土屋在风雨时日中抱残坚守,虽痛虽苦依然昂首挺立,以一座老屋的样子倔强地存活着坚持着。

在一场又一场雨雪的浸侵下,特别是遭遇今秋缠绵不休的淫雨的轮番袭扰,老院土屋由渗漏蔓延成漏洞,由漏洞进而致瓦盖塌陷屋墙坍塌,几乎没有了一幅房屋的架势。

今年入秋以来的雨还真象旧时懒婆娘的裹脚布又“稠”又长,自入秋还当真没见过几个大日头,雨是一场接着一场地下,前面的雨水还没渗完晾干后面的又接上了火,点点入地滴滴浸土。天地间就是个雨雾雨水湿土稀泥,到处都是水淋淋湿漉漉的。绵缠繁密的秋雨也没能阻隔一个让我们心惊心疼的消息的到来。距离我们现在小家新房也就十来公里,一脚油门的事一支烟功夫的老院土屋,再也经受不住风雨浸侵,塌陷了一个透天的窟窿,夯土筑的屋外墙也墙洞大开。房上、墙头坠落的碎瓦草泥瘫软在小村狭窄的巷道上,使过往乡亲蹙眉闲话。墙面上那条石灰水刷写的“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标语,因了这墙洞少了个“为”字,乍一看显示“人——荒”,让人心里到底陡生出一股苦寒来。

消息是老院西面的邻居合社哥电话告诉我的。我很纳闷很多年都没有交际来往了的合社哥怎么还在他的通讯录里存留了我这个已经走远了的外姓兄弟的电话。起初,我当然不知道那个陌生电话是谁打进来的,声音很急很冲也很直接:“安生,快回来看看吧,你屋里北房塌啦!”没有丝毫虚应客套,绝对是实话直说。我从话语乡音中听出了是邻居合社,不由从心底感谢合社哥存留了我的号码。合社大我两岁或者三岁,汉大心直,上学时比我高两个年级,在镇上读书时,我俩时常同去同回,他一直充当着我的大哥罩护着瘦小怯懦的我,之后他还好多次叫我和他一起在晚上看护他们家承包的苹果园,给我挑选最好吃的那棵树上的果子,给我说他和她的热恋故事。后来我当兵工作在城里娶妻生子,陷入俗事尘界忙乱得迷失了自己和故乡,与合社哥和家乡的老少渐行渐远疏淡凉薄。我不知道合社哥什么时候存了我的号码且留存到至今,突然间我无法原谅自己对故土旧人的薄凉,我纠错改过似的赶紧存了合社哥的电话。

告知老家土屋房漏墙塌消息的电话几乎同一时间也从其他本家、邻居处打到大哥小弟处。老家的人还是没有淡簿已经疏离他们太久的我们,这让我们到底觉得愧对了故土乡亲啦。故土乡情是绝对不能不应疏远淡薄的。

老家房子塌了,虽然只是房顶塌了个漏天的窟窿,后墙塌了个进风的洞,但这一现实再一次将我们拉到修屋补厦的实际问题面前,不管如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让曾为自已避风遮雨的孕育了自己成长的老屋旧厦就这样坍塌毁废了吧。

老屋旧院其实是一面镜子,它照出的是在其中生活成长的我们做儿女的良心;它更是一面旗帜,反映的是其庇护过的我们当子孙的形象。哪有做儿女当后人的看着先人父母受伤害遭痛苦被毁被灭无动于衷不管不顾的道理。

这一次,我们兄弟是下定了决心,打算坚定不移,克服天大的困难也要给孔疮俱显的老院土屋强身固本修容补妆,让老屋焕发新的光彩。

大哥是经得风雨见过世面的,他先是拜见了他那位晓风水解八卦的铁杆哥们,密谋一番,请至家中掐掐算算。那位铁杆哥们对了老妈、我们兄弟还有本家族亲及邻里众人朗朗发声,槐树上的爷爷是保护咱们的神灵,当然也庇佑保护我们的屋厦,修房补厦的碰到碍事的枝杈尽管取了对了,槐树上的爷爷绝不会跟咱们见怪降罪,老人老屋旧厦都似神如佛都有灵气,敬老人修土屋补旧厦是敬佛行孝,神灵圣明自会賜福的,大家勿疑勿惑勿惧,且看我上房替你们取了那碍事的枝枝。说罢噌噌噌蹬梯上到房顶,又是一番有模有样念叨,随后锯了那几枝扫瓦的枝杈,并在锯截处系了红布条,在古槐树上挂了许多红灯笼,为我们修房补厦的工程算是剪了彩开了工。

我乘哥那铁杆高兴,悄声问其老槐树上是不是住满了神灵佛爷?他故作神秘地低声道,信则有敬则灵。

开工之后,诸事皆顺,加上本家邻里搬砖添瓦和泥抹灰,仅用了不到三天时间,我们就砌堵上了墙上的洞,补好了屋顶上的窟窿,给老屋戴上了一顶蓝格莹莹的光鲜夺目的彩钢瓦屋盖。披挂上钢铁盔甲的老屋自此应该不再惧雨雪怕风寒。

古槐威武挺拔,老屋铮亮簇新,树庇屋屋守树,相衬互助至和至谐自成景趣。

我仰望着这古树老屋,觉得它们简直就是两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两尊令人肃然起敬的神佛,一直用它们洞穿世事的目光注视着审视着低微渺小的我的内心深处,我情不自禁地萌生出敬畏,不由自主地极其虔心地向它们顶礼膜拜。

心想,被妆扮过的古槐老屋旧院是不是还是少了点什么气息,看上去焕然一新的躯壳是不是能够抵御经年累月少人亲近的凄怆,就像吃饱喝好穿暖的老人如何能耐得住儿疏女远的孤苦?

那位唠叨我们修补老屋的本家爷爷走啦,他也不只是念诵唠叨过我们。他走的时候被唠叨的走出山村老屋的那些人尚未归来,那些老屋还在往破败处挪动。如今,幡然醒悟的孩子已经朝了老屋行进,回家的人已经在路上。

一种真诚回归回报的情愿在胸中凝结蒸腾,今后无论多么忙累,我们一定会时时亲近故土老屋,让人情烟火永远缭绕旺盛其中。

老树老人老屋皆如佛如神,敬老行善则福至运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