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地头还有七八步的时候,他感觉锄头被硌了一下。他倒提锄头,直起腰,发现刃上硌了一个豁口。
这冀野河内之地,砂石倒不少,可今天的豁口不像砂石硌的。他俯下身子,用手扒了扒,发现半截锈迹斑斑的青铜戈。沉甸甸的青铜戈掂在手上,他浑身一阵颤抖,耳中响起兵器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勇士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时候已是正午。他知道,妻子正在来地头大槐树下给他送午饭的路上。同时飘进眼中的,是一辆驿车出现在通往晋国国都的驿路上。
他愣怔了一下,心思回到豁口上,伸手从腰后将随身带的磨刀石转至腰前,低头专心打磨锄头刃。
用大拇指刮刮刃部,他感觉又恢复了锋利,就把磨刀石收至腰后。他一手握着锄柄,另一只手攥成拳头凑到嘴边,想往拳眼里吐点口水,发现连口水也吐不出来了。一上午耕作没喝水,汗早已流干。
他感觉槐树下的妻子在看着他。
同时看着他的,还有一道目光。
他没有多想,活儿还没干完。
他把锄头抛出去,利刃哗地剖开地面。前腿弓,后腿蹬,他脚下用力,那股劲由下而上,又由上而下,锄头游龙般自如。草根响起咯嘣咯嘣的断裂声,随即泛起一股涩中带甜的潮气。
锄刃像长了眼睛,几乎碰到了禾苗,却伤不到禾苗,总是旁边的野草应声而倒。
有时他一个恍惚,这仿佛不是锄地,而是举行一个仪式,一个庄严而又熟稔于心的仪式。他甚至觉得像表演,演给驿车中的人看。可谁又会在意他一个庄稼汉?
这时,他听到汤羹从陶罐倒进碗里,筷子摆到碗口上。这是妻子和驼背克儿在忙活。
“夫君,用餐吧。”
他锄完最后一锄,将锄头猛地往下一杵,像战场上竖起一面得胜的旗帜。
那辆驿车吱嘎停下。一个高个子老者从驿车下来,捋着雪白的胡须看着他。
他拍拍身上的尘土,跺跺脚,朝妻子拱手施礼。
待妻子还礼,他和妻子向老者拱手施礼问安。克儿跟在他们身后学样。老者点点头说:“你休息一下吃饭吧!”
尽管劳作已久,可看不出他有丝毫倦怠。八尺身躯,虎背熊腰,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他细心地把最好的饭菜分出来,倒出最干净的水,摆到槐树下的一个高台上。
他叩拜天,叩拜地,叩拜祖先。
女人侍立旁边,神色恭敬。
待他祭完,妻子跪下来,把羹汤和饭举过头顶,恭请丈夫用餐。
他对面跪下来,双手接过,举案齐眉,然后轻轻放下,开始用餐。
仿佛这不是在田间地头,而是身处神圣的殿堂。
老者又点点头。
见他用餐完毕,老者问道:
“您何以如此恭敬?”
“感恩。”
“为了收获?”
“只问耕耘。”
老者的目光转向他耕作的土地,是他见过的土地中耕作最好的。绿油油的禾苗在微风中舞蹈,芝兰的香气阵阵飘来。
“你没有愁闷?”
“顺天而行不知愁闷。”
“请问高姓大名?”
“耕者郤缺。”
老者一愣,又凝神看他。
他脸上平静如水。
“如今晋文公当政,求贤若渴,您不愿立不世之功?”
“云从龙,风从虎。我愿做从龙之臣。”他抬起头不免疑惑地问道,“请问您是?”
“晋国上大夫胥臣。”
从老人家期许的目光中,他觉得后来的事并不偶然。
晋文公曾问胥臣何以力荐郤缺时,胥臣说:“敬者,德之聚也。在荒郊野外,夫妇之间尚能如此恭敬,则无人不敬,无处不敬。敬必有德。德以治民,恳请君王任用他。”
晋文公大喜,安排内侍官带簪缨官服,往冀野召郤缺入朝,任下军大夫。
多少年后,郤缺总会想起冀野妻子送饭的那个中午。
晋襄公元年,晋与狄大战于箕,郤缺大吼一声,万军丛中擒获白狄首领。晋灵公六年,郤缺任上军主将。九年,帅上下两军伐蔡,使其订城下之盟。晋成公六年,赵盾推荐郤缺接任晋国丞相,兼三军元帅,执掌晋国大政。
弥留之际,郤缺好像要握住什么。世子郤克心有灵犀,拿给他当年那把带豁口的锄头。他眼睛一亮,紧握锄柄猛然站了起来。
室内顿时弥漫起芝兰的香气。
该文发表于《小小说月刊》2021年7月上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