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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回 家
◆李来运

1997年,我在山西大同做餐饮已是第五年了。进入腊月,受朋友撺掇,从大同农贸批发市场进了些花生、瓜籽、黑枣、柿饼之类的年货,及至处理完毕,已是腊月三十了。和朋友分完账,喝完酒,互道保重,我就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遭遇“碟皮”

公交车在大同站前停稳,乘客陆续下车。车门前一胖一瘦俩人,不时伸长脖子往车厢窥探着,好像在寻什么人,又不时用眼神互相交流。直觉告诉我,这俩人不是什么好人,等到人们都下完了,我才最后一个下车。那两个人堵着车门,只留很窄一条缝隙,我侧着身子从两人中间挤了下去,谁知那俩人却绊住了我的背包,我使劲一拽,那个瘦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里哎呦哎呦大叫起来:“崴到脚了!”那胖子一个箭步窜过来,拽着我的衣领,不干不净地骂道:“你他妈的不长眼晴,撞了人还想走?回来!”我心里一沉,心想碰上“碟皮”(敲诈勒索)的了。胖子恶狠狠地说:“你看怎么办吧?不行就去医院!”我争辩:“是你自个不小心,这能怪我吗?”胖子用闲着的那只手劈脸给了我个耳光,骂道:“明明是你撞的,还敢狡辩?今天没有一千块钱别想走!

这时,从旁边走过来一个穿蓝西装、头戴狐皮帽子的年轻人,拽开胖子,装着和事的说:“兄弟,你把人撞坏了,给他们俩钱不就完事了吗?到医院一检查,没个三千两千的出不来。”我一看这仨人是一伙的,今天不破财是走不了了,便问:“你们要多少钱?”胖子嚷嚷着:“一千,一分不能少!”我:“你杀了我也拿不出一千块钱!”狐皮帽子问:“你有多少钱?”我从内衣掏出一把零钱,大约有几十块钱,递给胖子,胖子不接,撇撇嘴说:“你打发讨吃的哩!把我哥们看成啥啦?”我说:“大哥,我真没钱,不信你搜!”胖子说:“我不搜,搜身犯法。”我暗自冷笑,他还知道搜身犯法。我心生一计,用商量的口气:“我有个老乡在站里等我,要不带你俩过去,找他借点钱。”两人互相递个眼色,胖子咬着牙:“别跟我耍花招,耍花招弄死你!”说完,跟着我向站里走去。

走到一道护栏前,我瞅他俩不注意,一个鱼跃跳过护栏,一边跑一边喊:“警察!警察!抓坏人!”狐皮帽子猝不及防,追过来拽我一把,被我一甩甩了个趔趄,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向售票厅跑去。他们比我清楚,售票厅常年有两名警察值班,他们做的那些勾当,又怎敢面对警察?

春情难乱我心

从售票厅出来,我扫了一眼广场,那两个灰人(坏人)已不知去向,便放心大胆地向候车室走去。

这时,天已昏暗,华灯初上,车站门前依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都年三十了,还有这么多旅客忙着回家。

忽听一声娇滴滴的声音从黑影里飘来:“大哥慢走!大哥慢走!”我扭头一看,只见一位二十多岁、描眉画眼、长相靓丽的姑娘追了上来。姑娘媚眼如丝,搂着我的一只胳膊,贴着我说:“大哥住店吗?住店休息一下再走吧?”我说:“不!我赶火车。”姑娘推荐道:“我们店有空调、彩电,还有洗手间可以洗澡……”我说:“不!我要赶车,马上到点了。”姑娘不死心,继续纠缠道:“大哥留下吧!给你找个小妹按摩按摩,休息一下再走嘛!”此刻,我是归心似箭,什么样的诱惑也难乱我心。姑娘拽着我的胳膊,陪我走到了候车厅大门前,我说:“难道你要陪我进去候车吗?”姑娘不情愿地松了手,心犹不甘地骂道:“守财奴,没情趣!”

“黑红宝”

终于坐上了回家的列车,车厢内一改往日的拥挤和嘈杂,旅客们或卧或躺,一个人占两三个座位。透过车窗,烟花在城市的上空中飘散,忽明忽暗,我的心早已飞回晋南老家。

人到中年,正是属“驴”的年龄,生我的和我生的都需要抚养。自四年前来到山西大同做晋南油酥饼,虽然也挣了一点小钱,但因为适应不了大同的寒冷气侯,也落下一身伤病,关节炎、鼻炎、结肠炎……在大同这几年,我曾体会到温暖,交一帮生意伙伴,被朋友逢年过节请到家里吃过饭,曾被地痞踢翻过摊子,也曾被“瘾君子”半夜三更上门要钱……所有这一切,使我体会到,一个外地人,你很难和当地人打成一片。因此,我常常想念我的家乡,想念妻儿爹娘。

因为是加班车,车厢里不通暖气,午夜已过,车里更加寒冷起来。传说中的12点给旅客送饺子,也了无影踪。

火车到太原站,上来几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其中一位头戴鸭舌帽的男人环顾四周,一屁股坐在我身边。坐了一会儿,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张硬纸板铺在腿上,一边扯着嗓子喊:“旅途多寂寞,乘车很疲劳,做个小游戏,大家乐一乐。感兴趣的过来看一看,看一看了!”说完,从兜里掏出三张扑克牌,冲大伙说道:“大家看好了,三张J、两张黑一张红,我把牌扣下,红的赢,红的嬴,押对红的就算嬴,一赔一啊!”话音刚落,便围过来两个人看热闹,其中一位掏出10块钱一押,赢了10块钱;另一位从兜里掏出20元,随手一押,又赢了东家20元。三个人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

赌搏吸引了过道对面一位20来岁小姑娘的注意,只见她手里攥着20元钱跃跃欲试,旁边一位看客撺掇着:“押那张!押那张!”小姑娘随手一押,赢了庄家20元,姑娘眉开眼笑,从包里又掏出50元一张的一押,又赢了。旁边那个看客夸奖道:“姑娘手气真好!这次押大点,准赢!”小姑娘被胜利冲昏了头,果然又从包里掏出来张100元面值的,瞅准机会一押,翻牌一看,是黑桃J,鸭舌帽捡起百元钞票,说了声:“不好意思!”装进自己兜里。小姑娘花容失色,埋怨他跟前那个看客说:“都怨你,看输了吧?”看客又怂恿说:“你再押100,赢了不赚回来了吗?”小姑娘迟疑一下,一想也是,从包里又掏出来一张百元大钞,瞅准机会一押,鸭舌帽捡起钞票,道了声:“不好意思!”随手翻牌,又是一张黑桃J。小姑娘又急又气,刹那间明白了,这牌局她是赢不了的,无奈坐回座位,嘤嘤地哭了起来。

火车到介休站,参赌的五个中年人一起走下车去。小姑娘这才明白,那几个参赌的和那个怂恿她押注的都是“托”,心中悔恨,却又无可奈何,爬茶几上又哭了起来。

我劝道:“姑娘,想开点吧!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注意点就是了。”姑娘泪眼婆娑,抽泣道:“我怎么没看出来他们是一伙的?”我说:“老辈人说十赌九骗,十赌九输。”姑娘说:“我明白了,但是也迟了。”我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乡近情更怯

“候马站到了,有下车的旅客,请整理好您的行李准备下车!”广播里传来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列车停稳,我随下车的人流缓缓走出检票口。

大年初一的早上,天释放了所有的激情,把积满了一冬的雪一股脑地倾泻下来,来势凶猛。雪乘着风,风旋着雪,铺天盖地,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翩跹旋舞,苍茫大地,惟余莽莽。

站前广场上接站车,按顺序一字儿排着长队,但已失去了往日的喧嚣。我来回巡视了两遍,没有一辆通往绛县的公交车,想必大过年的,没准都歇业了。侯马离家还有45里地,没有交通工具,在这大雪天里,依旧是咫尺天涯。我跑上马路,试图拦一辆出租车,但司机都以没有防滑链拒载。正在犯难,忽见一辆中巴打着灯开进车站广场,女售票员下车招揽生意:“绛县!绛县!”我喜出望外,背上背包迅速窜上了客车。在与司机攀谈中得知,这是一辆夫妻车,司机是绛县人,娶的侯马媳妇,昨天晚上在媳妇娘家吃的年夜饭,今儿大早回绛县过年,顺便拉几个旅客发个利市,等了半天,只有我一位顾客,司机有点失望,但还是发动车子上路了。

车到郝庄乡路口,司机停车,我问:“多少钱?”司机扭过脸说:“大过年的,你看着给!”原本车票1.5元,我说:“给你10元可以吗?”司机连连说:“可以!可以!拉了你一位顾客,也算生意开张了,感谢你坐我的车,祝你新年快乐!”我回道:“也祝你开业大吉、生意兴隆!”

我迈开步子,踏着积雪往家的方向走去。

登车前,大同还是凛冽冬天,此刻家乡已天朗气清,春风和煦。放眼望去,紫金山、凤凰塬,舞银蛇驰腊象,我魂牵梦绕的大吕村正氤氲在她的怀抱中。犬吠声,鸡鸣声,孩子的打闹声,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一群鸽子响着鸽哨,从头顶飞过,烟花爆竹的硝烟,伴着春节喜庆气息扑面而来。大街上张灯结彩,焕然一新,俊男靓女穿着新衣,三个一蔟,五个一堆,互相拜年……

我和乡亲们打着招呼,散着香烟,不觉来到自家门前。门开处,三个孩子飞奔而来,大姑娘抱着我的左胳膊,二姑娘抱着我的右胳膊,儿子搂着我的腰,他们以这样的方式迎接我的归来。我禁不住眼泪潮湿了面颊,所有在外面吃的苦、受的罪、忍的辱、负的重,在那一刻都化为乌有。

三个孩子拥着我,向正房走去。

“爹、娘!俺回来了!”我大声喊着。

娘颤抖着说:“小,回来了?回来好,你不回来,俺和恁爹心里空落落的。”

“爹、娘!俺给您二老拜年啦!”

我爬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爹娘磕了俩头。是的,千辛万苦回来,不就是为了给爹娘拜个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