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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放羊
◆尤生荣

父亲放羊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有关他放羊的趣闻轶事,至今还被传为美谈。

在凭工分吃饭的大集体年代,我兄妹五人相继入学,家庭渐入困境。一九六九年冬,我参军入伍。七口之家,指靠父亲干一天挣十分工,很是难以维持。为挣脱短款窘境,父亲揽下给生产队放羊的差事,风里来雨里去,一干就是十几年。

说起父亲放羊,不得不提及他精心驯化的一只头羊,父亲给它取名“羯”。父亲调教这只头羊,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挑选头羊苗子可遇不可求,须得瞅准了,用现在时兴的话说,得有点前瞻眼光。首先要品种、毛色纯正,生就一对好犄角,还要进食快、胆量大、反应机敏,体型要比一般羊高大健壮,方能确立在羊群中不可挑战的地位。

在几十只羊羔里,羯被父亲相中,确定作为头羊培养,享受小灶待遇,受到特殊关照。父亲为羯申请了一份口粮,他随身背个布袋,装有玉米粒和碎馍块,时不时地喂它一些,意在培养感情,拉近距离。没过几天,父亲一喊,羯就很快跑过来,依偎在父亲跟前蹭痒撒娇,任由父亲拍它的头、梳理背上的毛、抚摸它的角。

为练羯胆量,父亲走哪儿都带着它,去集市上也领着,不用绳拴,在人群中穿来挤去,俨然一名贴身护卫,紧跟着一步不落。一来二往,羯胆量大起来,面对生人若无其事,汽车身后鸣笛,也不畏惧避让,依旧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走着,只听从父亲的口令,其它的全然不予理会。

羯没辜负父亲的苦心栽培,一天天长大,足足比别的羊高出一头。父亲进一步强化难度更大的口语、手势指令训练,扬鞭朝前一指,喊一声羯,它就立马冲到羊群前面。从父亲的吆喝声中,羯似乎意识到了它的领队身份,总是挺着胸走在最前头,绝不允许别的羊超越,不时环顾四周,像是炫耀似的回望父亲几眼。听到喊羯,立刻停下,将羊群拢住。喊它回来,就顺从地折转身带羊群回返。羯确立了羊群中不可撼动的领导地位,父亲对其的驯化取得了比预先设定还要好的效果。

爷爷放了半辈子羊,父亲接手放羊鞭,学校放假我也常替父亲放羊,我家可谓三代羊倌儿。我常看到有些人放羊,羊在前面跑,人在后面撵,过庄稼地约束不住,羊群呼地一下窜进地里,死活赶不出来。到了坡上,任由羊满坡乱跑,人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追赶,累得喘不上气,羊也吃不安然。草场被羊趟过,留有异味,回头就不好好吃了,保不住收工时,还有可能将羊落在坡上。

父亲放羊与他们不同,到地方就将羊集中拢住,只听羊低头吃草,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声,吃过去如同割了一般,通常到一个地方就不再挪窝。村上的人都夸父亲放的羊有规矩,从不糟蹋庄稼。殊不知这是长期驯出来的,准确地说是打出来的。父亲投掷石子,又远又准,说打羊左角,不打右角。对个别生性顽劣、不听招呼的羊,一石子过去即将其打回,凡是领教过的,就再也不敢擅离羊群。

那年头,家里粮食接不上,为了不让家人挨饿,别人放羊手持放羊鞭,父亲却肩上扛张锨,将羊群带上坡,就去开荒地,后半天羊群实际交由羯管理。当羊群推进到沟边或坡头时,父亲在远处吆喝一声“羯,回来!”羯就带羊群掉头。更令人称道的是,羯自始至终履行着巡视羊群的职责,对个别调皮捣蛋离群较远的羊,就赶过去将其兜回,有不服气的一扬头就吓得乖乖地回到群里。太阳快落山时,羯就带羊群向父亲靠拢。此时羊群秩序要顺乎得多,羊儿心知要随主人回家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有人反映父亲不专心放羊,开小片荒地。干部就安排人清点羊数,逐羊过秤,打算换人。结果,成羔率和羊膘情在全村都是最好的,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未做深究,不了了之。

那些年,村南坡常有狼出没,每当太阳压山就能听到远处狼的嚎叫声。有时回得晚了,狼就尾随羊群寻机下口。有一次,狼跟得很紧,羊群哗地一下朝父亲身边围过来,唯独羯原地没动,仰着头同狼摆开决斗的架势。它也许在想,多少狗都被我抵怕了,谅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人都说羊怕狼是天性使然,可是就有这么一只与众不同、敢与狼叫板的羊。自此,父亲对羯更是高看一眼,只要闲下来,就唤到跟前,关爱地抚摸,拍拍头、捋捋毛,说上一堆也不知羯能否听明白的话。

进入冬季,是羊群最难熬的时候,西北风呼呼地抽打着,父亲身着单薄的棉衣,冻得瑟瑟发抖,把羊群尽量赶往背风向阳的地方。遇上大雪封山,羊只能在圈里啃干玉米杆。看着羊遭罪,体质瘦弱的羊性命难保,父亲心里很是着急。得知有人偷着放麦,也动了念头。当时上面三令五申严禁六畜啃麦,派出所一度昼夜巡逻,严厉打击,不少放羊人被抓现行,批评处罚。一天晚上,父亲刚把羊群带到白天瞅好的、一块长势较旺的麦地,听到有人走来的动静,一声低喝羊都站到了地堰上。来人不好说啥,叮嘱两句离去。父亲很是懊悔,这干的是啥事,像做贼似的。此后,父亲再没放过麦。

为让羊保膘安全过冬,秋收季节,父亲留心生产队里收获庄稼,跟后赶茬口,让羊捡吃掉落地上的豆叶、豆粒和玉米粒。及早下手,起早贪黑,用平车抢拉豆秧和玉米秸秆,尽可能多地储备饲草。数九天,父亲将羊群赶回家给羊烧热水喝,不嫌麻烦,提桶到邻居家收泔水,他将全部身心都放在了羊群上。

父亲生性刚强不服人,把面子看得很重,无论干啥都要出人头地、标新立异,放羊也是如此。修下村坡公路时,父亲欲赶羊群到沟对面,让羊啃地堰上新长出的嫩刺芽,羊子最爱吃,而且上膘快。到对面必须通过一块谷地。当时谷苗已接近半尺高,地里仅有一条人踩出的小路。好多人都停下活,瞪大眼睛看他如何把羊群赶过去。寻思正是羊撵青难放的时候,进了谷地还不乱了套?父亲看穿了这些人的心思,心想,你们想看我笑话,我今天就露一手让你们瞧瞧。他拍了拍羯的头,心说:“老伙计,这回就看你的了,可别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丑现眼啊!”他先来到小路口,回头注视着整个羊群,喊了一声:“羯,过来!”羯扬头挺胸带领羊群,头朝向一边,一个挨一个,齐刷刷地走了过去,没一只敢歪一下头的。修路的几百人眼睛都看直了,这哪儿是一群羊呀,分明就是一支训练有素、接受检阅的队伍,不约而同地鼓掌叫好。这件事很快在当地传为佳话,父亲为此得意了好长一阵子,晚年提及嘴角仍是挂着笑。

一九七八年农业学大寨时期,我们村河滩垫地大会战。过元旦时,村上决定熬羊汤改善伙食,队长挑中了羯,父亲硬是不同意。在父亲心目中,羯不是一只普通的羊,俨然是一个颇有灵性的助手,倾注了他不少心血,不仅让他放养省心,更为他挣得了脸面,可是其他羊都没有羯肥,杀两只抵不上一只。羊毕竟是集体的,队长说了算,尽管父亲十二分地舍不得,羯最终还是被杀掉了。当大伙儿品尝羊汤美味时,一向刚强的父亲心疼得落了泪。他没喝羊汤,他实在喝不下去,痛心之余,当天就给队里交代不再放羊了。

父亲虽已去世13年了,但他老人家放羊的一举一动仿佛就在眼前,一直影响着我激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