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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囤住院
◆蝴蝶

一入腊月,满囤的心就一天比一天重,没事就闷头抽烟,一根接一根,直熏得满屋子的烟,从不太严实的木格窗隙往出冒,满囤还是不停歇的抽,多年的气管炎也就更加厉害了,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咳过之后,满囤抹一把鼻涕眼泪,依旧不肯掐灭手中那根烧得只剩下烟屁股的“红旗渠”。

在外打工的儿子儿媳再过几天就回来了。坐在炕沿上喷云吐雾的满囤,一想起儿子儿媳,嘴角不由的向上扬起,露出了几颗不太齐整,且已被烟熏黑的牙齿。

儿子儿媳是高中时的同学,在学校两人关系就要好。高中毕业后,两人自知上大学无望,便想一同去太原打工,满囤知道后也不阻拦。说实话,即使儿子考上了大学,他也无力供养。满囤和老伴守着几亩薄田度日,春种秋收,年复一年的,种了大半辈子地,也没积攒下几个钱。

老伴受不了这满屋子的烟气,在院子里喂完那几只咕咕乱叫的鸡,就出门闲唠捎带着买菜去了,不磨蹭到做饭的点是不会回来的。

抽累了,满囤就斜歪到被垛上,夹在手上的烟兀自燃着。烟气直直的飘上秸秆铺漫的顶棚,顺着被熏黑的顶棚,拥拥挤挤的再从四面发黄的墙壁滑下来,也滑过泥在隔墙中只露出一半儿的横梁。看到那根水桶般粗的横梁,满囤的嘴角又微微向上扬起,几颗歪歪扭扭的黑牙齿再次从干裂的唇间闪了出来。

这横梁是从老丈人家拉来的,在满屋子的烟雾中,满囤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盖房的情景。满囤兄妹四个,他在家排行老二。在那一个工分只值一两毛钱的年代,父母将他们兄妹几个拉扯大也真是不易。在缺吃少穿的年代,父母最大的心愿是家中有吃不完的粮食。只上过几天识字扫盲班的父亲,借姓氏之便,为依次出生的兄弟仨取名梁满缸、梁满囤、梁满仓,直到女儿满意出生,父亲才稍稍松了口气。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缺吃少穿的日子过得也是飞快,只一眨眼的功夫,大哥满缸就到了成家的年纪。一家人挤在三间房还勉强住,要是娶媳妇,先就过不了相家这一关。没办法,父母和他们兄弟几个合力,又在西墙边用土坯盖了三间偏房,大哥娶媳妇就娶在这三间偏房里。轮到他结婚的时候,哥和嫂子搬了出去,暂时借住在队里饲养场的一间空房里。那房以前是堆草料的,紧挨的是喂牛养马的饲养室。自从包产到户后,队里的牲口也分组到户了,饲养场基本就闲置着,但是那种刺鼻的牛马粪味依旧挥之不去。满囤清楚地记得,给哥嫂搬家的那一天,他心里有多难过,父母也唉声叹气愁苦得没法说。

弟弟满仓只比他小三岁,迟早有一天,他和媳妇也会像哥嫂一样从这三间偏房里搬出去。满囤不想住饲养场,他想有自已的房。从给哥嫂搬家的那一天起,他就有了这种想法。

结婚第二年,满囤向队里申请了块宅基地,宅基地批下来不久,满囤就开始为盖房做准备了。夏天农闲的时候,满囤和媳妇用木板车拉来一车一车的黄土,打成结实的土坯,一层层码起晾干。冬天农闲的时候,满囤就去几十里外的后山拉木料,三间房的椽子檩条和栅板,都是他一车一车从后山拉回来的。那时候真苦呀!大冬天的,天不明就出门了,直到第二天天黑才能赶回来。路上饿了,吃几口从家里带的干粮,渴了就吃几口背阴处残留的积雪。为盖这三间房,真是汗水一身一身地淌……一想到这些,满囤就下意识地猛吸两口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掉当年的苦、当年的累。这样导致的直接后果,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满囤擦一把呛出来的眼泪,从心里感叹,那时候真年轻呀!有一把子力气。

年轻时的满囤很是要强,借钱买来几千块青砖,把房盖成了当时最时兴的砖脸房。老丈人心疼女婿,把门前长了十几年的两棵大杨树放倒,拉来做了两根横梁。为盖房,满囤起早贪黑地忙,总算在弟弟满仓结婚前搬了出来。原本还算壮实的身体,一下子瘦了20多斤,打那之后,满囤再也没有胖起来。满囤记得,搬进新家的时候,墙灰还是湿的,孩子开心地舞着一双小手,在墙上挠,留下了几道指甲印,到现在,那印子还在墙上。

满囤眯眼看着墙上那几道指甲印,就感叹这日子过的真快,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儿子也结婚了。儿子的新房是前两年预备下的,在这三间房的西边儿,一砖到顶的也盖了三间,大门大窗的,用的全是铝合金。 春天里,儿子打电话说想要结婚了。满囤说,结就结吧。儿子说,得给女方拿一万块钱的彩礼。满囤说,不多。第二天,满囤把钱汇给了儿子。过了几日,儿子又打电话说,婚期定在五一吧?五一我们放假。满囤说,行!我和你妈在家张罗,你提前一两日回来。儿子在电话里噢噢着不肯挂电话。满囤说,还有啥事你说嘛!儿子这才嗑嗑吧吧地说,还得给女方拿八千块钱席面钱。满囤说,不多不多,明个就给你汇过去。儿子知道家底,父母一辈子在地里忙活,攒点钱不易。满囤也明白时下说媳妇的行情,四邻八乡的说媳妇,给女方的彩礼,少则四五万,多的已经到了七八万了,这点钱真不多。

日子定下后,满囤马不停蹄的和老伴为儿子的婚事做准备。看家俱,买家电,做被褥,最后订厨师做酒席……新媳妇娶过门后,满囤欠债近三万元。满囤乐呵呵地对关心也捎带着打探底细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们说,不多,不多!

秋天,满囤跟着一个小包工队到邻村给人盖房,他想多挣些钱,好把儿子结婚欠下的债早些还上。满囤不会砌砖,只能拉沙拌灰的做小工。和沙灰的时候,飞起来的水泥灰常把他呛得咳嗽起来就更厉害了,就这他也舍不得丢掉夹在指缝里的“红旗渠”。

“满囤哥,人家现在都抽红塔山了,谁还抽这个。看这烂烟把你给呛得!”满囤擦一把咳出的眼泪,对正笑话他的二狗说,这烟抽着带劲,提神。

最早抽烟的时候是十八九岁,那时候只觉着喷云吐雾的特别拽,没啥烟瘾。真正有烟瘾的时候是盖好新房。搬进新房后,不知是盖房累垮了身体,还是拼力流汗有了一份家业后的那种成就感,总而言之,他一抽烟就特精神,那烟味儿闻起来就香,就提神。满囤从不抽好烟,三五毛钱一盒的劣质烟抽着有劲儿,就这也有买不起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满囤就揣着半盒火柴和几片卷烟纸出了门, 往胡同口的大青石上一蹲,用眼在四下里一踅摸,准能找到三两根烟屁股。满囤抖着手把烟屁股捡起来撕开,又抖着手把里面的烟丝倒在纸上,只三五下,便卷成了一根细细的烟。满囤抖着手划着一根火柴把烟点着……三两口之后,手就不抖了。满囤蹲在大青石上把这根自制的烟抽完后,心里骂了句,真丢人哩!这瘾上来了咋跟猫抓心一样?

抽着抽着,满囤就抽成了气管炎,这一咳就咳了好多年。

腊月二十九眨眼就要到了,儿子儿媳就要回来了,满囤在心里盘算着这个年怎么过。儿子儿媳结婚头一年,亲戚怎么跑,亲家来了怎么招待?那可不是仨瓜俩枣的事,要真金白银说话哩。满囤越想越闹心,越想越愁人,腊月二十八,满囤住进了医院。

老伴说,大过年的,人家都出院哩咱住院?你忍两天,等过了年咱再住。满囤说,忍不了啦,再忍年都过不成啦。老伴吓得赶紧收拾东西,陪他住进了县医院。

再有两天就是大年初一,能出院的都紧赶着办手续回家过年了。平时像超市一样热闹拥挤的医院,显出了少有的冷清。

满囤住六个人的大间,大间便宜。过年病人都回家了,说是住六人,其实只有满囤和老伴两人住。这病房比满囤的三间房都宽敞,又暖和又亮堂。满囤心里说,这下来值了,就是每天得花钱。满囤住院,把家里仅有的两千块钱都带来了。这钱是他在工地上当了几个月小工,搬砖递瓦和沙灰,出力流汗挣下的。一部分拣紧要的还了债,留下的这两千块钱,是准备过年用的。

主治医生用听诊器在满囤有些干瘪的胸脯上听了听,建议他做个全面检查。满囤说,这是老毛病,输点消炎药就好了。说这话的时候,满囤的语气里有些央求的味道。

和满囤年龄不相上下的主治医生,眼睛在镜片后眨了几下,似乎是做了一番综合考量后说,马上就过年了,既然是老毛病,那就依你,先输点消炎药,需要做什么检查,年后看情况再说。满囤感激地看着医生,几颗歪歪扭扭的黑牙齿,从咧开的嘴角露出来,直刺得主治医生皱了皱眉。

儿子儿媳回来后,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医院。看着躺在病床上越发干瘦的父亲,儿子心痛得流下了眼泪。

满囤住院不满两日,病情似乎一下子加重了。他不停地咳着,断断续续地和儿子儿媳说着话,还让老伴拿出一千块钱交到儿媳手里,说这是为小两口准备的过年跑亲戚的钱。本来头一年应该好好地给他们张罗一番,没想到病了,亲家和一干亲戚们也没法招待了,只能让他们小两口自己看着办了。

看着病成这样的公公,还这么心细地记惦着这些礼数,儿媳妇也感动的落下了眼泪。

大年初二,细眉长眼的小护士,声音脆甜地对停烟几日依旧有些咳嗽的满囤说,梁叔,您来几天了,主治大夫让您拍个片子看看。一想到又要多花钱,满囤直摆手。小护士依旧甜甜地说,拍个片子不花多少钱的,只是做个最基本的检查,没什么事就可以出院了。不花什么钱,很快就能出院,这些话都说到满囤的心坎里去了。

满囤很乐意地拍了个片子,一想到几日后就要出院,心里竟有些留恋起来。医院这地方多好,又亮堂又暖和,就是太费钱。一天不足百元的费用依旧让满囤寝食难安。他时不时就会想起那两万多块钱的外债,心里盘算着,开春就跟上包工队干,到年底,应该能还得差不多吧?

亲戚朋友们陆陆续续到医院来看满囤。亲家两口子也赶了几十里的路,到县医院来看他,满囤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拉着亲家公的手一个劲地说,孩子头一年哩,不能好好招待新亲,真是过意不去呀……说这话的时候,满囤脸上满是愧疚。

儿子儿媳正月初七一大早就赶回太原上班了,满囤决定当天也出院。老伴说,多住些日子吧,天冷,地里的活还干不得哩。满囤说,你知道啥,我说回就回,住到这儿不花钱咋地。除了给儿子的一千块钱,他估摸着剩下的那一千块钱也快花完了。

咱那一千块是花完了,不是还有亲戚们给咱的钱嘛,老伴笑着说。一想到这笔意外收获,满囤就忍不住笑了,那几颗被烟熏黑的牙齿又刺眼地露了出来。

满囤不想再瞒着老伴啦,他咳了两声后擦擦眼角笑出的眼泪,对老伴说,我没啥病,气管炎十多年了,这是老毛病。一想到今年过年,是儿媳妇头一年到咱家,按咱这的规矩,回娘家走亲戚的礼品咱得准备。准备的东西少了咱拿不出手,多了咱实实地拿不起。亲家来了,咱也得体体面面让人家吃顿饭吧,两千块钱够干啥,够干啥嘛……满囤说着说着有些激动,咳了一阵后接着说,这年月钱难挣,东西倒金贵。我咋想,这点钱也支撑不下来,也想过借点,可旧债没还完,上哪儿借都张不开口呀。想来想去,只有住院才能糊弄过去,没想到还赚了不少……满囤边咳边笑着说,开春,咱不愁买种子化肥的钱啦。听了满囤这番话,老伴张嘴想说什么,可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前两天,主治医生让细眉长眼的小护士把她悄悄叫去,让她看满囤的片子,她哪能看得懂。医生说病情很严重,已是肺癌晚期。会不会看错呀?他就是老气管炎,咳了十多年啦。她急急地说,她不相信这结果,脑袋翁翁地响。主治医生缓慢但极其肯定的说,没有错,片子上很清楚,我们知道你很难接受,但这是事实。千万不能让病人知道,病人一旦知道的话,精神就垮了,病情会恶化得更快。

她怎么敢跟满囤说,这病最多能撑个半年?她也不敢跟儿子儿媳说,说了他们就不去太原了,这事就更瞒不住了。她低头收拾着东西,泪水不由地滑出眼眶,乘满囤不注意,赶紧擦一把,嘴里嘟囔着,你个死老头子,把你能地,竟想出这省钱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