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晋国史官,董狐很清楚到他这里已经传了多少代。他更清楚,即使到他是最后一代,对历史的记载也将继续下去。这天凌晨,他在灯光下检视着狼毫毛笔,在手中掂了掂,仿佛分量够重,然后轻轻放到笔架上。他的鼻翼翕动了两下,仿佛从香气中辨认竹简烤的程度。他揉揉眼,又拿起刀,在已经烤好的竹简上轻轻刮着青皮。
“父亲,您看看这些竹简烤得怎么样?”
“你认为怎么样?”董狐没有抬头,反问了儿子一句。
“我已经反复比对,认为应该可以了。”
董狐停住刀,转头看着儿子红扑扑的脸,替他轻轻抹了一把额角上的汗,微微一笑说:“凡事你得自己有主见。”
“可是……”
望着儿子的眼睛,董狐皱皱眉:“可是什么?”
“这些竹简本来很干了,为什么还要烤?
“因为它将记载历史,不是几年几十年,而是几百年几千年。这是必须的工序。”
“嗯,汗青。”
“是,汗青。到我这里还得杀青。”董狐掂了掂手中的刀,抬起头。外面天亮了。他温厚的目光透过窗棂,探向极远处。
他叹了口气。
仿佛极远处的事情让他犹豫、忐忑,更有遗憾。
今天上朝,董狐将在朝堂之上公开宣读近期的竹简。
其中最重的也是最难的一个历史事件,他这些天一直刀笔在手,反复斟酌,最后狼毫饱蘸浓墨,落笔成文:
“赵盾弑其君。”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先君晋灵公无道,早已天怒人怨,又几次三番赶杀赵盾,逼得赵盾父子逃出国都,一直逃到国境边上。连丞相府前的大槐树都连根刨了,他也没明白他们父子到国境边突然不走了,徘徊数日,终未迈出国境。
在朝野上下惊恐不安时,赵盾的族弟,驸马赵穿在桃园杀死了晋灵公。众臣请赵盾回朝执政。赵盾伏在晋灵公的灵柩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赵盾亲自主持埋葬晋灵公,又提议赵穿迎立晋灵公的叔父回朝继位,是为晋成公。
晋成公信任赵盾,委托全权处理军政事务。
赵盾身为三朝元老,丝毫不敢松懈,兢兢业业,让晋国又恢复了霸主的辉煌。
在赵盾一言九鼎的朝堂之上,他董狐假若当众宣读赵盾如此滔天巨罪,会怎么样呢?
然而又能怎么样呢?
董狐穿好朝服,正正朝冠,手持竹简,决绝地走向朝堂。
不出董狐所料,当他哗啦一声抖开竹简,大声读到“赵盾弑其君”时,肃穆的朝堂上骤然发出讶异声,唏嘘声。
接着是沉默。
朝堂的空气仿佛凝重得能化成水。
一阵抽泣打破了凝重。
眼泪从赵盾的眼角滚出来,亮晶晶的。先是两颗,接着又是两颗,颗颗泪珠止不住地滚滚而出,顺着脸颊汹涌而下。
董狐的眼圈也红了,脸色却依然冷峻。
“国君要杀我,我不能等死,让国君背负恶名呀!”赵盾说。
朝臣掩面而泣。
“国君被弑,我还是在遥远的国境边听说的。”赵盾又说。
“那你怎么不出国境?”董狐说。
“这里是我的国,我的家。我的父母都埋在这里的土地上,我怎么能忍心走开?”赵盾顿足道,“这与我没有关系,我怎么背得起‘弑君’的滔天恶名?”
“您位居丞相,是国中职位最高的大夫。您虽然在逃亡,却并没有走出国境,君臣名分还在这里,您有责任。”董狐摇摇头,说,“当您回到都城,身为执政首辅又不讨伐乱臣贼子,杀死国君的不是您又是谁呢?”
朝堂再一次陷入沉默。
“‘我之怀矣,自诒伊戚。’正因为眷恋家国,流连迟迟,才给自己带来了忧伤。《诗经》中这句诗大概说的就是我了!”
赵盾将泪眼转向赵穿时,赵穿扑通跪在地上。
稳坐朝堂的晋成公缓缓说道:“丞相勤勉尽责,忠于国家,举世公认。赵穿迎立国君有功,不再追究罪责。今后君臣宜引以为戒,上下齐心,共同致力国家振兴才是。”
董狐看着赵盾的喉结动了动,没再发声。
一百多年后,孔子编纂《春秋》时,看到董狐方正刚严的手笔,拿起杀青汗青考究的竹简,轻轻放到鼻端,又铺展到面前的案几上,提笔写下:
“董孤,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赵盾谥号),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
孔子放下毛笔,抬头望向深邃的极远处,仿佛有股清气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