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起头,看到灯笼般火红的柿子,不仅仅想到了甘甜更知成熟前的苦涩和腐败后的辛酸。
——题记
又是一年暮秋时节,阳光在惨白中多出了些许亮度、秋风也伴着哨音增加了力度,直吹得那漫山遍野的绿渐黄渐红……最是那柿树的叶子在黄中泛出娇艳的红来,如同少女羞涩的脸庞。红得经不起秋风的蹂躏纷纷离开它呆了半年有余的树枝,回归大地去找寻一个角落温暖自己飘零的身心。
红灯笼般的柿子,仍然顽强地紧紧抓住树枝不弃不离。你是在炫耀柿树一年的成绩,还是等待赏识你的人来收获你呢?无论如何,火红的柿子总是高傲地尊贵地挂在枝丫上随风抖动。
每年的此时,驻足在荒野山沟,总有一种久违的心情。首先不是急着找个已经软甜了的柿子,品尝其甘甜以满足自己的味蕾,而是久久地伫立在它的面前,有种倾诉的冲动。
儿时就有的柿树,除了皲裂的树皮在昭示着它的年龄外,岁月的年轮是看不到的。倔强的柿树如同牌位上的祖先,我究竟要对你说些什么呢?
春
春天的山野总是被一种微微的燥热笼罩着,其中也夹杂着泥土和鲜草的气息。我的老家是河南新安,在黄河小浪底库区的边上,后迁至山西绛县,中间隔着山城垣曲。这一道走来无论山坡上亦或埝头间,哪怕是石堆中,一个共同点就是柿树遍布。柿树总像一位长者让我肃然起敬,熟悉得如同亲人般时常萦绕在内心深处。
万木争荣,柿树也不甘落后,远看光秃的枝丫,走近了一个个芽苞儿饱满的有点夸张。远观是带着一层绒毛的灰色,细看是欲滴的翠绿。几天不留意,新叶带着初生的光鲜胖墩墩地舒展开来,抓在手里有种摸到婴儿般的柔顺。
春暖不几日,叶儿圆了,软软的肥肥的叶片绿中带着尚未褪尽的鹅黄。这时采摘回来,在妈妈手中经过简单的工序,是可以做出好几样吃法的,如拌面菜、凉拌菜和热炒等都是非常可口的。此时,父亲极其反对,总是不厌其烦地念叨,对树不好,对挂果更不利。记忆当中也是极少地吃过那么几次,成为难忘的美味也是必然。
当叶子逐渐满树,伸张的枝干不再显得突兀,柿树就以它异常丰满的姿态屹立在山岗上。此时温度也渐高,我们一帮野孩子,打猪草的空隙总是上树乘凉、摸树猴,嘻嘻哈哈打闹之声满山坡。三二日光景稍不留神,那仅开四瓣的金色柿花就扑头盖脸而来,肥肥厚厚的,简单笨拙却煞是好看,空气中也弥漫开新鲜柿子的清香。柿花也是可以吃的,孩提时的我们总是一副吃不饱的样子,记忆当中,不能吃的草、叶、花、果、根总是极少的,除非它是毒药。要说这柿花,你若摘了直接放进嘴里就吃,那真的是孤陋寡闻了,最好捡拾刚落下的肥胖的柿花,采摘也可但一般都不这样,因为会伤及小柿。收拾来一堆,在地上挖坑,埋进柿花,蒙上柿叶,用土盖严,等上三四天,柿花就捂甜了,扒开土尽享美味。也有性子太急的,不等捂熟就扒开,一尝苦涩只好重新盖好悻悻离去。
当枝繁叶茂的柿树形成一片浓荫时,柿花也艳得非常,引来成群的蜜蜂嘤嘤嗡嗡,时常让我幻想人参仙子的故事是不是途经这片长着柿树的地里。一般这个时节,脚下便落满谢了的柿花,多的时候会有一层;若几天没去,在阴凉的墙角会有熟化了的一堆,不用劳神看,软软的棕褐色的拾起来就可以直接吃。树上,影影绰绰一个个幼小的柿子,紧贴着大大的萼在茂密的叶间若隐若现。
夏
夏天与柿树的厮守是不间断的,不信你就看树下那片土地吧。有一小径直通树下,然后在树的周围是明光光的寸草不生,一点也不夸张……
无论打猪草,去地里干活,或单单就是奔柿树而来,因为在炎热的夏季,它给了我们一个凉爽的胸怀。此时的树叶已不再柔软,而是阔而硬,身着浓浓的绿,有点绿得发黑,火辣辣的阳光也躲着它走开。于是,柿树就是我们的乐园,无论树离村子有多远,都会传来我们的欢声笑语。
摸树猴是我们最爱玩的游戏,找来最适合躺下的树枝,学孙悟空的样子,看能否在树枝上睡一觉?摸摸身边碧绿的叶子,仿佛自己真的飘飘欲仙了。当然,身边的半大柿子更是我们的最爱,从柿花起我们就捂着吃,半大的柿子更是不容放过,什么时候都能捂着吃,甜甜的的确可以裹腹。那时,我们总是吃不饱,有此妙物幸甚至哉。或埋在地下,或将挂果最多的折下一枝,高高地挂在最隐蔽的地方,三五日过来一一查看,有能吃的就坐在树上享用,那糯糯的甜至今还让人难以忘怀。
柿树的好不可否认,但柿树因好得来的骂也是有的。比如,每年的夏季总有好几个小伙伴从树上掉下来,痛苦的哭声总是伴随着尖利的骂声而结束。更有甚者,不偏不倚刚好把嘴挂烂了一角,大人骂完还是无可奈何地带孩子去保健站该缝缝该补补。疼的时候,大人通常来一句“活该”了之,好像还带出痛快的模样。
无论哭笑吵闹,夏天的柿树林终归是热闹欢快的,让人总感觉它的短暂。当我们沉浸在大柿子的喜悦中时,山坡上就回荡着大人的呵斥声,慑于压力,此时的柿树林会有一个短暂的宁静……
秋
秋天,生来就是为柿子而设的。
当末伏之秋尚带着酷暑余威逼向人间时,一个个翠绿的柿子挤挤挨挨压弯了枝头,柿树的枝丫也谦虚地匍匐在人们面前。不用上树,时不时给你奉上自然红熟的柿子,随手摘来吸入口中,甘甜若饴浸遍全身,让人神清气爽。
不觉白露到了,大人们都忙着种地施肥,尽管柿树硕果累累也无暇顾及。
我们都有一种收获的快感,借用影视剧完成“杀青”的时髦用语是再恰当不过了。这时能多摘尽量多摘,捡个头大的顶尖微红的最好。多弄些带回家清水泡了,泥巴封缸,等待一个长冬,来年春季打开,甜香微酸的泡柿就呈现在眼前。最激动人心的是虽然漫山遍野都是柿树,我们大多是在“偷”中进行的。往往是起早或者贪黑,大有敌后武工队的意思。同伴相见心领神会是不必打招呼的,若等不及来年的酸柿,就用热水泡了吃,三五天后就甜,但是每天晚上和早起的烧水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我们肩上了。如此吃法可以延续很长时间,脆甜可口自不必说了。
七月核桃八月李,九月的柿子红了皮。九月将尽,跃出枝叶的柿子已是大红灯笼高高挂了。一般村里收柿子是不等熟透的,那样红软的太多。麦子种完,有一段闲暇就组织采摘柿子。此时,小村是沸腾的,喧嚣的。大人们仿佛找到了足够的理由,如同孩子般来到了山坡上,嘻嘻哈哈上到了树尖,好像在显摆我们的本领远不如他们。让人难忘的是成年人打情骂俏逗来逗去,年轻人大有借此机会谈恋爱的嫌疑,因为在枝丫间的一男一女,你看那红扑扑的脸,红得像身旁的柿子。
分到各家的柿子,好的就通过一系列工序蜕变成布满一身霜雪的圆饼,春节能吃到柿饼赛过吃人参;破的就收回盛缸自然发酵做成柿子醋,以备来年之用。
在老家我们也有一棵特大的柿树占地方圆一亩,一年的收获是可以养活不少人的,掉在地上的软柿无法拾起,老奶奶觉得可惜,就用麦麸或米糠将其和了黏起来晒干,等冬季磨面蒸熟了甜甜的仍可以充饥。父亲曾多次告诉我,柿树在饥荒年是救命树。
过去都知道山里人特厚道,有外人进村盛情款待,但吃柿子是不能吐核的,若是你违反了这个潜规则也就啥都没的吃了。
夏天我曾讴歌碧绿的荷叶占尽了风骚,而今当属柿子独领风骚一整秋了。无论在山间、岭上、埝头亦或墙角,它们不加选择、不挑肥拣瘦,不论是什么样的土壤,都会将根深深地扎进去顽强地生长,一样的枝繁叶茂、一样的硕果累累。
在很多地方,一提到红叶就想起漫山的枫叶,而在我的脑海里一直固执地认为,家乡的柿叶红胜火。家乡柿树满山坡,圆润厚重的红,妍妍欲滴的红,顽强不屈的红,久久不愿离枝的红,总是缠绕在我的心间……
虽然柿树的叶子从绿到黄再到红霞漫山坡,但毕竟拗不过季节的轮回。随着阵阵秋风掠过,它也不得不从浓密到渐稀再到零落几片颤巍巍地掛在枝丫之间。
不过,你看树顶仍会有几枝或几颗红红的柿子牢牢地粘在枝丫上不愿离去。我们农村人称其为看门柿子,就让它们留给过冬的鸟雀吧。这些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无不在向世间昭示着它的威武和顽强不屈……
冬
从豫西山地到黄河两岸再跨越中条到黄土高坡别无二致的是冬的肃杀、冬的寒冷和冬的银装素裹。无论你走到哪里,稍一回头、稍一留神,在万物睡眠世界蒙蔽的时候,高岗上突兀着黑色枝干的柿树仍然在寒风中顽强地站立,它们没有恐惧,反而恰恰是对着肆虐的狂风在怒号。
我看见那皲裂的树皮,想到了父亲的手臂和爷爷的脸庞。如今,满山坡的柿树也很少有人采摘。村子里的人大都搬到繁华的街区,空留柿树无人问津。有好事者驱车前往,多因迷失了路径或杂草丛生不得近前,望洋兴叹无获而归。
这在过去绝非如此,硬柿可甜化鲜食发往南方,柿饼加工曾经成为致富一方的产业。本地柿子不够用,都开车到临近的垣曲山里去收购。如今,自己山坡上的柿子却是倍受冷落。柿树也如同散落在颓废山村里的老人一样孤独,顽童的欢声笑语也被山风所替代,陪伴它们的只有荒草和虫鸣。
我魂牵梦绕的柿树啊,这个冬天你不会孤寂,因为你高挂在身的红灯笼会引来众多的鸟雀前来光顾。
有一种情,只是定格在远观中,很冷、很痛;有一种爱,只是那路上的荆棘丛生,难以跋涉到近前;有一种念想,天各一方……
我何时能够再次扑进你的胸怀?不会太远,只祈求你的健在。
原载《河东文学》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