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噌噌后哼哼,开了锅不做声。锅里的水不做声的时候,我有点急了。死老汉子,天雾明就出去,眼看就饭时了,一鸡蛋皮篓子猪草还割不满?走的时候跟我怄气,说找不着他的蒜皮袜子,你说你从学校退休一年了,出去割草,净是露水,光脚不行,还得打扮打扮?
一提起他退休我就来气,早上五点半,学校跑操的喇叭一响,他兀地就往起坐。我说起吧起吧,去上操看人家还要你不!就这一句,他能跟我怄一天气。平日里就半亩水地,浇了、锄过就没有了活,他不出去跟别的老汉打牌晒太阳,一个人钻在黑屋子里写大字,摆的地下插不进脚。我说写吧写吧,谁家娶媳妇的时候,都不看媳妇,光看门上你写的字!死老汉又跟我怄一天气。年前扫屋,我趁他不在家,叫住收烂货的处理他的旧书,都是些陈年的叫虫蛀了的书本本,叫他回来碰见,差点没揍我。我说留着吧,留着吧,死了多做副棺材,给你装了送地里去!
棒子面下上了,咕嘟咕嘟,再熬俩面蛋就是饭。死老汉能去了哪里呢?他四十上落的腿疼病,至今站不下一顿饭时,医生说都是站讲台站的。尤其是这几年,坐上一会儿半天都站不起来。该不是坐哪儿爬不起来了?我得去找找。
东河滩里红日当头,大水过后留下一洼一洼的水泊,像是电视上放的九寨沟。大堤上哗哗地蹿过去一个泥孩子,手里举着根柳条棍,棍子上拴个蛤蟆。后边紧追着一个更小的泥孩,边追边哇哇地哭。看到蛤蟆,我想起早年的一些事来。我头胎月子,娘家又远,娘来忙活了好多天。我对他说,明天上街给娘割点肉吃吧?他沉了沉没说话。我知道,就凭他的收入,这很难。谁知第二天我们还真吃到了肉!他说是去南山上的老凹窑买的鸽子肉,满满一大盆,看上去像一条条大麻雀腿似的,吃起来还真香喷喷的。饭后娘偷着告诉我,哼!鸽子肉,你女婿给俺逮的蛤蟆!唉,蛤蟆就蛤蟆吧,那年景,什么不能吃啊!细想想,跟老汉这一辈子,还真是又叫人发恨,又叫人想笑。想起这些,我的眼还真有点潮乎乎的。抬头看看,那两个夺蛤蟆的孩子早跑得没了踪影。可俺的老汉呢?
猛地,我觉出了今天有点怪,都饭时了,没见有学生回来,——可不,乖乖,今天是教师节!我罩着耳朵一听,果然听见了学校的喇叭在唱节目!怪不得他今天急头癞脸,要穿他的蒜皮袜子!莫非他现在不回来,是去了那个他整天拿来奚落我的地方?
学校的东墙外是一片庄稼地,墙头上有个堵不住的豁口,那是逃学的学生黑夜出来上网的暗道。因为堵也白费,几年来就那样敞着。趴在墙豁口朝里望,正好对着学校的操场,学校有啥活动,都在那里举行。老汉没退的时候,每逢过元旦、教师节,他就对我说节目多好多好,我说不稀罕,他就奚落我,说哪里哪里有个豁口,藏在那里看,不怕人笑话。奚落归奚落,我割猪草的时候,还真看见过。不会今天他也去趴豁口了?
从大堤上下来,沿着一条沟渠一直走,钻过一片山楂林,隔着两畦棒子地,就是那个豁口了。我悄悄地拨开喇手的棒子叶一瞅:老天爷爷,跟我想的一点也不走样!死老汉像个大黑虾粘在墙上,篓子空空歪在草窠里。他半拉头抻进豁口,手里的镰刀早已掉在地上。他的脚高高踮起,那双蒜皮袜子叫露水一打,又粘上了泥,早分不出眉眼了。
看到他那样子,我心里像吃了个青梅子,说不上来有多酸!我就地坐在地塄上,不忍心惊动他。由于雨水勤,蒿草满地,天气又凉,有个蛐蛐试了两试也没能蹦起来。
……忽然想起锅里的棒子粥该熬干了,唉,干就干吧,——回去我再给俺老汉熬一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