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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 田承露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连绵响了一夜。春晚倒记时结束的时候达到第一个高潮;此后零星不断,在黎明前又达到第二个高潮。集中在第一拨燃放爆竹的大多是像王树仁家那样儿孙满堂、在村子里事事要强的人家,他们欣幸的儿孙们里应外合,力争要使院里的爆竹与屋里电视上的第一记新年钟声同步鸣响。因循传统,赶在第二拨燃放爆竹的自然是魏守礼家这样的或作风老派、或人丁冷清的人家。魏守礼老两口终生没有生养,年轻时抱养的一个闺女虽已赘亲,但供神灵、请家前这等事依照老理不便让外姓人做,魏守礼也就年复一年沿袭着年五更下饺子放爆竹的习惯,繁而有序地在充满火药味的烟雾氤氲中,不断地跪下起来、跪下起来,敬拜神灵,祭奠祖先。一赶忙碌完这一切,最后一次从地上爬起来,新年第一天的太阳偕着不尽的喜悦和期望,也就在这人神合一、普天同庆的气氛中冉冉露出微曦,魏守礼老汉于是拍净两膝上的土痕,也该欣欣然开门纳福了。

抬脚向大门走去的时候,魏守礼老汉忽然心里打了个哆嗦,——他想起了老对头王树仁,但一想起两人的那一次唠嗑,心情即刻便释然了。王树仁、魏守礼起小在一条河边割草,长大在一个生产队干活,老来还在一排屋檐下晒太阳,进出没有拆过帮。看似一辈子没有当面过不去过,实际暗斗了一辈子。王树仁老婆能养活,稀哩哗啦要了四儿两女,二儿子大学毕业后还在北京谋了事,王树仁老汉在村子里自然也算是踩得忽闪忽闪的人物。魏守礼老婆却始终没有开过怀,好在当年抱养了一个闺女。这在农村,魏守礼自然低了王树仁一头,这也是魏守礼在村子里唯一抬不起头的短处。他两人虽然暗斗了一辈子,但真正从根子上伤筋动骨,放不下、撂不开,还只是近一二年的事。——那是去年大旱,因为争水,王树仁急昏了头,竟当着人骂了魏守礼一句"老绝户"!魏守礼当面没去跟王树仁争高低,但在心里却默念了多少遍:"咱走着瞧!"

此后半年,王树仁盖在村西的养牛棚莫名起火,一座麦秸垛寸草不留。第二天灰飞烟灭,魏守礼跑去慰问他,抓起一把灰烬说:"真可惜啊,你还喂着两头牛哩。"王树仁看看他说:"给这条板凳坐,——也不知是啥种出手这么狠!"不久就是新年,魏守礼开门纳福,大年初一门上被人泼了稀茅粪!事后王树仁上门问候,他仔细嗅嗅门上洗刷得残破不整的对联说:"真晦气,这是欢欢喜喜过年哩。"魏守礼朝他笑笑:"来家吃碗饺子,——这都是吃草料的干下的!"之后半年无事。转眼来到秋上,各家各户院里院外都垛满了芦苇,那是村民预备整个冬天用来打席子的原料。王树仁老汉的芦苇家里放不下,将一半放在了侄儿的墙外,不料夜里一场大火,险些连侄儿的一起烧掉。事后侄儿说:"俺叔是火神,走哪把火带到哪。"自此这两冤家背地里就有了俩绰号:一个叫"绝户",一个叫"火神"。

魏守礼知道"火神"不会就此罢手,他时时留意着王树仁的动静。可等来等去,他做梦都没有梦到,却等来了王树仁的凶信——王树仁得了癌症!惊讶过后,他多少感到了一点失落。就像诸葛亮气死周瑜后的那种失落。不和归不和,老伙计要真一命呜呼了,他心里还真不好受。好在两家在面子上还没撕破,魏守礼提了一包点心就去看老伙计。王树仁正挺在炕上,面如土色,身上只剩下一把老皮。看见魏守礼进来,挣了几挣没能坐起来,说话竟然还能非常清楚:"上来伙计,你也上来歪歪……"魏守礼不愿意离他太近,就靠在炕墙门上。王树仁朝他使劲笑笑:"你是来唱诸葛亮吊孝的吧?"一句话说得魏守礼从炕沿上蹦起来:"你这家伙,你——"王树仁语气就一下子正经起来:"老伙计别见外,说句笑话。咱俩起小一块长大,谁不摸谁?——我清楚我的寿险到了,怕也无用,你哥我现在就是见了老弟兄们亲,口前没个把门的,今天我正好想跟你掏心窝子说说话。"这么说着,眼泪就要滴下来。魏守礼急忙往前挪了挪,摸住了他的枯柴似的手。王树仁盯着魏守礼的眼睛说:"兄弟,咱俩起小钻过一床被子,绕着一条大河割草,长大了还在一起厮混,互相没少帮衬,也没少争竞。说句良心话,我家里比你家里人气旺,遇到事上我没少给你窝囊气受。特别这两年,我先是混帐出口伤人,后来事做得也太钻头不顾腚!唉,自得了这要命的病,很多事我才想通了,人啊,早死咋?晚死咋?终究还不都是眼一冥、腿一蹬,啥你多我少的!——你说这人在硬棒的时候为啥就恁糊涂呢?"魏守礼听他这么说,前嫌顿消,躺在眼前的简直就是自己的亲哥哥,他用手背拭了拭泪,两手使劲攥紧那只枯手,激动得语无伦次:"大哥你也别太觉得自己亏心,我狗日的也不是啥好种,——我看你,再活十年没问题!"王树仁笑了笑:"但愿阎王开恩,不要让我的病得真了。我要能再活十年,我是再也不会跟任何人争竞高低了……"

说这话不久王树仁的病就开始加重,二儿子专程赶回来将老父弄到北京去治,你说怪不怪,专家一会珍,结果出来了:底下医院误诊,不是癌,动过手术,老汉最少还能活二十年!消息传回来,魏守礼老汉也着实为老伙计高兴了一阵子。王树仁回来的时候已经进了腊月,魏守礼去看,王树仁拱在被子里任凭他咋叫哥,都没怎么睁眼,想是做手术日子还浅,魏守礼就退出来。这一眨眼,二十多天过去了,凑今天大年初一,等一会接待过拜年的晚辈们,魏守礼决定去老伙计家坐坐去。这么想着,魏守礼老汉就伸手去抽自家的门闩。

"哧……嗵——"一声钝响在魏守礼老汉的门外头炸响,从门缝钻进来的气浪把老汉顶了个趔趄,想是谁家放的二起脚在天上没响,落在自家的门前就响了,还真是一年的好兆头。老汉喜滋滋的抽开门闩,把门敞得溜圆,低头看见满地的爆竹纸屑,连空气里都飘荡着浓浓的大年味。可是回头一看自家的大门,他一下子惊傻了:曾经令他担心、随即又很快释怀的事还是没有躲过,操他先人,……还是去年那一出,新春第一天,又让人给泼了!已经冻结的污秽粘连在春联和木门上,地下分明是两圈令人恶心的黄晕,——这年,这年算是又被那吃草料的给腌杂了!魏守礼老汉又懊恼、又疑惑,正愣不过神来,"哧溜……啪——"又一个爆竹在他身后炸响,老汉回过身去,弯腰拣起没有炸碎的爆竹屁股,一蹦扔出多远,口里一边骂:"这是谁家不长人心眼子的孩子,嗯?作死哩吧?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