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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行囊
□ 赵晓爱

西北风扫尽最后一片树叶,贴着地皮四处撒野,角角落落里的垃圾被吹起又狠命地摔下,街道两旁的路灯苍白无力,光秃的树枝瑟瑟发抖打着口哨,空荡的街道尽头,三个硕大的红字“火车站”格外显眼。

一个身材瘦小背着大包,手提涂料大桶的小哥,低着头,缩着脖子,眯着眼睛,顶着呼啸的西北风艰难地朝火车站挪着,腿不由自主地打弯,终于忍不住将塑料桶重重地落在地上,粗糙红肿的一双大手上两道深深的勒痕,寒风立即钻进他的袖子里,脖子里,裤腿里,刚才还发汗的他,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眼看着近在眼前的火红的“火车站”,他兴奋起来,仿佛一下子回到老家,巷子里的人多了,常年外出的兄弟姐妹和街坊四邻都回来了,儿子女儿出门迎接,妻子摆弄了一桌子可口的菜,中间一个装好着美食的大火锅正滚着冒着香气,膛里木炭烧得通红。老父亲蒸了两大锅雪白松软的大白馒头,病重的老妈喝了偏方气色越来越好,竟也下床来吃饭了,全家人围桌而作,其乐融融……

本来他可以早点可以回家,老板说腊月里工资翻倍,想着正上高中的一双儿女,省吃俭用的妻,久病不起的老母亲,年迈的父亲,当老乡们的大部队开拔回乡时,他又一次留了下来,计划和往年一样赶着年夜饭前到家。

车站报时的钟声把他的神拉回来,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他摸出一个冷烧饼啃起来,就着矿泉水吃完。肚里有粮心中不慌,他一下子有了劲也不觉得冷,重新打起精神,轻松提起塑料桶,背起行囊向火车站走去,广场里黑压压的长队,让他心情又暗淡下来。站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身后不一会又站了好多人。正值年关,在回乡大潮里,一票难求!

队伍里他像个蜗牛一步……两步……无数挪步之后,开始爬台阶,一个台阶……两个台阶……三个台阶……终于在即将冻僵的前一刻轮到他了。

“明天去广元的票……”

“后天晚上10点的,无座!……”售票员淡淡地说。

“明天晚上无座的没有吗?我着急回家我母亲病着……”他哽咽了。

“没有!后天晚上十点无座,要不要?……”售票员看了他一眼。

“好吧,后天的吧……”他小心递过的钞票收好车票,吃力地弯腰拿起塑料大桶朝候车厅走去,广场上不知何时开来两辆警车,车顶警灯一闪一闪顿时周围红光晃动,几名警察点着燃烟远远的看着车站里来往的行人……

十点多了,夜深了……过了安检,西北风被严严实实挡在外面,一阵阵暖迎面涌来,他想找个地方坐下,电话响了,他匆忙翻找电话,看到手机屏幕那一刻,脸色凝重,眉头一皱,接起来,他僵持了,呜咽着挂了电话,转过身面朝着一堵墙,身上的行囊随着他的肩膀抖动地越来越厉害,最后倒下蜷缩在地上,许久许久……

西北风依旧肆虐,车站外24小时快餐店,旅店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渐渐的临街卖小吃的,卖百货的,卖手机的,开旅店的,都活跃起来了。

候车室跑转了一圈下来一个位子也没有,他在一处暖和地方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太阳已快落山,实在饿得不行了,他走出候车厅,广场上进出车站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西北风依旧贴地狂奔,直往骨子里钻,行人熙攘的车站看不清人的面目。饭店里飘来的饭菜香味,让饥肠辘辘的行人再也迈不动步子,进店入座,高昂的菜价单顿时感觉囊中羞涩,宽敞整洁的饭店,漂亮的女服务员让他顿时感觉应该慷慨一次,当吃光所有饭菜又喝一大碗水后才有饱意的行人,这才意识到这里的饭菜真的太贵里,直恨自己不该来这宰人的饭店。可是,他还没有走出饭店门,又进来一大波“难兄难弟”扯着嗓子慷慨报饭了……

“去哪住店呢?一定得找个便宜的”他心里想着。

“住店十块啦啊……”一位老伯喊着,“住店吗?十块钱一晚上。”

“十块,真便宜!”行人心想着,“我住,在哪里?”

“跟着我……”大伯双手背后拐进一个胡同里,扛着大包小包行的行人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不知道在小胡同里拐了多少个弯,走了多远,终于拐进一条比较明亮的巷子里,这里一排排独立门楼,朱红色大铁门,门口都挂着两个红灯笼,每家门口都站着两三个身材窈窕,小腿和脚踝裸露,披着红色羽绒服,浓妆艳抹的女子,从她们跟前走过行人顿时全身火辣辣,在一个高门楼前,大伯回头说:“就在这里……”

行人莫名一阵兴奋,刚才种种抱怨不快好像全被西北风刮走了。

院子里旅客很少,房间很多,一再确定价格是一晚10块后,走进房间安心放下行李,他倒头就睡着了,从中午一下子睡到晚上,起来打水洗脸时,他看到了门口有女的向他走来,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回到房间吃了一碗泡面,想到明天就可以全家团聚,内心一阵暖意,不知不觉又进入梦乡,门外高跟鞋越走越近,仿佛走在他的心上,隐隐约约他听到有人敲门,门口那些女子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中了邪一样打开门,女子熟练地将双手搭在行人肩上,火红的嘴唇凑了上去,将他推到在床上,这时两个身穿警察制服的“警察”破门而入……

“警察!穿好衣服出来!……你涉嫌嫖娼现请你跟我们回局里调查!”穿制服的人说道。

“我没有,我们刚刚……还没有……”

“少废话,抱头!蹲下!抓现行还敢狡辩,铐起来!”

“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刚才的大伯慌忙跑来救场。“头,局里就别去了,你看怎么处罚,咱们接受处罚,改正,改正……”边说边给行人使眼色。

行人早吓得一滩烂泥,任由摆布,慌忙连连点点头。

两名穿制服的对视一番,其中一名缓缓地开口说话了。“按规定罚款1000块,拘留24小时……”

“别抓我……”行人哭腔着说。

早已吓破胆的行人,此时心如刀绞,慢慢打开行李包,仿佛用刀剖他心肝,从饭盒里拿出一叠红钞,外面西北风又开始肆虐,从门缝里吹进来,吹的他浑身发抖,1000块罚款交完,他像一张被掏空的人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穿制服的人拿到钱,突然很仁慈地说:“算了,不用录笔录啦”说完便摔门而去。

他蜷缩在地上,包里的衣物像一根根肠子裸露在外面,地上一片狼藉,窗外嘶叫的西北风,让他头皮发凉,他起身反锁好房门,他感觉自己此时就是那个置身于荒山破庙里的那个宁采臣,甚至比宁采臣还要惨,门口那些女的就是女妖精,如果自己刚才抗争,被杀死这犄角旮旯里,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又是一身冷汗。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贪图便宜来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借宿,后悔自己不该贪图便宜去购买火车票,后悔自己不该经不住诱惑去那么好的饭店吃饭花光身上零钱,后悔自己不该经不住诱惑去打开房门……西北风呜咽,他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作为儿子不能尽孝堂前,作为丈夫不能养家糊口,作为父亲不能言传身教,他开始强烈想念父母妻儿,他想,我一定要好好地,对回去好好地……他打起精神,收拾好所有的行里,扛着行李,拉着行李走向出口。

西北风依旧肆虐,车站门口电线杆上公示栏里张贴的一张张形态各异的寻人启事,让他心一阵阵发紧,清洁工正在不远处清扫大街,揭起违章的小广告和寻人启事,天突然下起了大雪,他却看不清路,在西北风里跌跌撞撞踏上了归途,身后行李箱留下两行深深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