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DF «上一版 下一版»本期共8版(1-2-3-4-5-6-7-8)
一 碗 炒 黄 豆
□ 高晋旭

这几天山上逢庙会,传说天神下凡,十里八村的善男信女们接踵而来,有的求子,有的求平安,还有的求财运,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这里的庙会与众不同。此山庙前有道荒沟,拜神的老老少少要去拜神必先从沟上跳过去,就是神仙下凡也得先从沟上跳过去。也许有人会问:“天底下哪有这等事,神仙来凡间打尖休息,还要跳沟?像被人捉弄似的。”

这条沟也不大,不深,但很长。除了小孩子要人背,一般人都能跳过去。可是神仙来了真要跳吗?也可以不跳,可以让那些有罪孽的人背个布袋背神仙跳过去,这样这人身上的孽也就了了。“为什么不把沟填上呢?走平路多好。”常有外地来的香客这样问。有人说这沟是自然形成的,也有人说是地震造成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老一辈人的说法是,因为来看神仙的不一定都是好人,为了考验一个人是不是心诚,所以要从沟里绊一下。

我对求佛拜神之事不置可否,又不喜欢凑热闹,所以趁放假,在小院里侍弄菜畦。

出乎意料,我的邻居张大爷也没去。

“六唉?”“哦。张大爷,我在呢。快院里坐。”我正给菜地浇水,听到张大爷隔门吆喝,赶忙答到。

张大爷摇着扇子,胖喘吁吁的在丝藤缠绕的葡萄架下的藤椅上落座。他爱下棋,爱喝酒。我赶忙招呼着拿出棋盘,又端出一碗炒黄豆和一瓶汾酒。

张大爷见我忙活,说:“六,别忙,我也是闲溜达。”

我一面摆盅满酒,一面恭敬地递过去,又拿来一双竹筷送到张大爷手中,说:“咱喝点酒,这儿有豆子。”张大爷推辞了一下,说:“咱们喝点酒,我不吃豆子,你吃。”“好好,叔,你说了算。不过这黄豆可是淑文赶庙前现炒的,热哄哄的,香着呢,正好咱爷俩作伴,您尝尝呗。”

张大爷端起杯子走了一口酒,辣得咧嘴,却不动筷子。他说:“我不吃那个。”我禁不住追问:“您嫌费牙?您这口牙固若金汤,还怕几个炒黄豆?”张大爷没作声,眉头竖立,显然对我的追问,有些反感。

我干笑两声,为他斟满酒:“来,叔。”张大爷端起酒杯一干到底。点了一支烟,空眼凝神,像是掉进了酒杯里深不见底的酒窖里。停顿半晌,他开口说:“文革那几年,咱们鸦窝沟来了一个北京知青,叫传子,组织安排他住在生产队的牛棚。白天干最脏最累的活,晚上还要和牲口同吃同住,接受无产阶级革命教育,但这孩子从来没间断过学习。那时,我和另一个村民发娃在大队看队牲口粮食,和传子接触的比较多。那是个勤奋有梦想的孩子,他曾说:‘有时间上中条山上去看看,爸爸说过,这一带可能有矿产,将来国家搞生产建设会需要的。’生产队里有一袋子大黄豆。那年头,大多数人吃不饱。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人是肉体凡胎托生,天天面对诱惑,思想防线总有豁口子的时候。有一天,发娃忍不住嘴馋,秘密提议:炒两把黄豆,就酒吃,吃完谁也不知道。有人问就说老鼠偷了。我们就偷了两把黄豆摸黑跑到庙前的沟里炒。酒备好后,发娃怕传子告密,拉着传子一起吃。秀气的传子双手捂紧耳朵:‘我啥也没听见,啥也不知道。’说着钻进了臭牛棚。发娃才不管,追上去就往他嘴里塞了几颗,‘咚’的一声把他的头按在桌子上低声说:‘你个鬼吃了!说出去可没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知怎么,偷豆的事让人揭发了。干部立刻召开全村批斗会。‘经查实,少了133颗,已经报告镇里,镇里报告了县,县里批示,革命队伍里出现了反动派,要肃清毒瘤,一追到底!”

张大爷说,那天批斗会声势很大,加上有人别有用心的煽风点火,群情激愤,喊声震天,把他和发娃吓得腿都软了,豆大的汗珠子啪啪地往外冒。没想到的是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中,传子被五花大绑地带上了主席台,矛头直指他。

“传子成了替罪羊。发娃和我作证时,发娃低着头只说自己喝醉了啥也不知道。传子被打得很惨,传子挨打叫的很惨,我低着头,心也剧烈地战栗。传子被列为反革命对象,打完扔进了牛棚。他无亲无故,又没人敢靠近送饭。说到这儿,张大爷深深地叹气:那孩子挨打是被我害的呀,而且他咬紧牙关也没有把我和发娃供出来。张大爷说,那个疯狂的年代,大家都很疯狂,但我心知肚明,有愧!准备等避过风头去看挨打的传子。”

说到这里,张大爷仰头,看看葡萄架上的藤蔓,藤蔓青青嫩嫩,几多弯转,刚出来的葡萄粒圆鼓鼓举着青头脑袋在半空,叶子的缝隙里透过一块块蔚蓝的天。

虽然时过境迁,旧事重提,张大爷还是很激动。他喝酒,咧嘴撮鼻子的当,脸红了,眼睛也红了。接着说道:“当我趁着月光推搡开沉沉的木门,喊着“传子”摸进牛圈时,牛先醒了,煽动了鼻响,铃铛叮铃响了两声,旁边的秸秆堆里深深陷了下去,传子躺在那儿。四下无人,苍白的月光照在他褴褛的衣衫上。我又悄悄喊了声:“传子,传子?”没有回应。我又伸长身子喊,一动不动。心里咯噔一下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手打颤摸他的气息,早已经没了呼吸。”

张大爷停顿了几秒,接着说:“听说,后来又去了一波人,传子是被活活打死的。传子死了呀,他是替我们挨的打,替我们受的罪!张大爷激动起来,一波又一波的咳嗽像推涌的浪不断从肺叶推向嗓子眼,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阵狂咳。

等到咳嗽渐渐平息后,张大爷接着说:“事情由发娃挑起,他怕上头追查,畏罪跳了井。等我知道时,就看他家的媳妇跪在井边哭天抢地,旁边放的是直挺挺水淋淋发娃的尸体,我也害怕的腿软坐在了地上。出殡时,我没去,听人说,发娃媳妇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人都哭傻了。后来才招了外地逃难的男人顶门过日子。”

我看张大爷越说越沉重,宽慰了他几句我也陷入了沉思。

我们下了几盘棋,思绪不定,无法尽兴,也许是那个故事压在心里太沉,拖垮了棋兴。

临走,张大爷抓上一把炒黄豆走了。

晚饭时分,张大爷的家人来问张大爷,我惊讶,这才得知张大爷没回家!当我们跑到山上找到他时,一片火烧云连着庙的檐角,张大爷坐在庙前的蒲团上,香炉燃烧的线香烟魂缕缕摆动,香案上的瓷钵里放满了黄豆。

张大爷说:“我忏悔呀,这儿的每一颗黄豆都像传子被打时的哀嚎,我跳了沟,也没用,隔了二十年,还能听得到。”张大爷带着他心底的愧活了一个传子的年岁,头发早早就白了。

夜凉如水。当我回想起白天张大爷讲的那个传子,一只弓着腰的黑猫,像黑色的海浪带着漫长的水草腥气慢慢地拂过我的院墙,像是要把人间的一切魑魅都掩盖下来。月光像落雪般,一片,两片,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如果传子活着,他的勤奋,爱国,忠贞,肯定去看了中条山上的石头了。黑猫“嗖”地一下蹿到邻居的屋瓦,叶尖晃动了两下亮光。浮生如草,谁能左右,即使跳过沟还有很多的坎,最难过的是心里的沟,心里的坎……

夜深了,我望了望皎洁的圆月,转身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