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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重担道义 屈身献赤诚
—追记原运城地区无线电厂厂长、高级工程师赵越
王伟栋 郭柏林

在山西晋南一带,每当人们谈论起绛县南樊机械厂曾经的工业辉煌时,总会提及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名字——赵越。说他是个忍辱负重,一生奉献,乐于承担社会大义的人。

赵越离开这个世界,已过去25年。

1954年,二十岁的赵越,从部队转业到山西省绛县。

参军前,他是江苏无锡教育学院电子工程系的高材生,精通几国语言,在部队也一直同电子通讯打交道。此时他只希望职业对口,能给他提供一个施展手脚的地方。

然而完全出乎意料,赵越被分配到县供销社。在迷茫、困惑中,他找到县上的人事部门,请求调换个地方。县上的同志告诉他,在山区小县,你说的行当还没有,邮电局里能打电报,但那里的人事不归县上管。

无奈之下,赵越只能服从组织的决定,同无休止的商业材料、统计报表打开了交道。

那时正当年轻,心气不顺,难免会带来情绪的波动。反右运动开始后,人们都在欢呼苏联卫星发射成功,他又冒出一句悖时的话:“苏联卫星能上天,中国的卫星也能上天。”就这句话,他理所当然的被打成了右派,从此背上一口政治“黑锅”。

坏事有时也能带来命运的转折,工资连降五级,职务被撤销后,赵越被下放到仅有几盘铁匠炉凑合起来的南樊镇铁木业社,当了一名普通工人。

那个时代倡导工农联盟,每逢三夏大忙时节,工人都要去农村帮助收割小麦。站在热浪滚滚的麦田里,目睹农民兄弟每天手持镰刀、挥汗如雨,整日累的腰酸腿疼的情景,他萌生了制造小麦收割机的想法。他对别人说:农民太辛苦了,咱们要为老百姓做点实事。

没有现成的资料,他从镇上理发店借了把手动推子,反复拆装,仔细琢磨,研究其构造原理,接着又自带干粮,骑车一百多公里,赶到行署图书馆查阅相关资料,想从书海中寻踪觅迹。当管理员知道他“右派”身份后,毫不客气地把他撵了出来。面对羞辱,他没有沮丧,更不气馁,回来后一人钻进暗室缜密攻关,半月后,终于拿出一份满意的图纸。

收割机进入试制阶段,他最关心刀片的选材,他认为那是收割机的核心部件,测试过几种扁钢的性能后均不太满意。后来,他想到了铁路上的钢轨,通过关系协调,他同工友们一起,用平车从附近的火车站拉回几根。

南樊铁木业社造出了马拉收割机,这在晋南一下成了天大的稀罕事。接着,他们带着自己的产品,应邀参加了同类产品的全国“拉力赛”。按照小麦不同的收获时令,南樊的马拉收割机从山西出发,一路经河南、山东、河北,顺延直达东北三省,演绎了一出现代版的“闯关东”。在速度、性能、质量、耐力的大比拼中,谁都没想到,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南樊马拉收割机竟走到了最后。

1959年,他们的产品被国家轻工部评为特等奖。建国十年大庆时,又披红戴花登上了国家三委(科委、经委、计委)的彩车,走过天安门广场,接受了党和全国人民的检阅。

打那以后,他们的产品成了全国抢手货,每年以300多台的产量源源不断销往全国十多个省市。南樊铁木业社也因此红火起来。

赵越原籍江苏丰县,他来绛县后,妻子和儿女们一直坚守在农村老家。三年自然灾害时,赵越担心他们会被饿死,于是把一家人迁到了绛县东官庄村,居住在两孔常有逃荒人落脚的破窑里。

东官庄地处中条山下两河相夹的旱圪垯上,全村自古最头疼的事是人畜吃水。村里仅有的两口人工水井,因井深水浅,常因排队争水而起哄打架,就这也满足不了一半人的吃水需求。没办法,多数人只好到坡下蜿蜒几千米的沟底或更远的邻村去担水,往返一趟要走十多里路,常有人因挑水受伤甚至致残。这种困境世代沿袭至今,解放多年也没找到解决办法。

赵越住在这里后,十分感谢村民们不嫌弃他的右派身份,慷慨地接纳了他们一家。村民的疾苦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暗自琢磨,要为村里解难题、尽心力,想方设法把水从沟底提上来。

赵越仔细考量过现场的地形后,认真推理,反复演算,很快拿出了一个提水方案。他给村干部谈了自己的想法,全村人都心情振奋,倾力配合。一个多月后,赵越从厂里把制作好的一台水泵拉到东官庄,进行首次试验。结果,水送到半坡后便无力上行了,距坡顶还有几十米。现场的村民都觉得遗憾,赵越却在坡上坡下的往返穿行中看出了问题。他擦着头上的汗水思忖,是送水的动力不够,设计时只顾及节约成本,忽略了机械动力的规律,看来光想着替老百姓省钱不行。既然单项水泵不行,就用三项泵联供,于是,他把工友们召集到一起,对图纸进行重新修定,然后加班加点对原体进行改制,很快制成功了三联水泵。

再次试水那天,东官庄村里像过节一样,坡上坡下到处挤满了人,当清澈的沟底泉水涌上坡头时,全场沸腾了,孩子们奔跳欢呼,老年人流下了激动的眼泪。村干部握紧赵越的手说,你帮我们解决了世世代代的大难题,为村里立下汗马功劳,我们要为你立块碑。赵越急忙摆手说:“我只是尽了点做人的本分,立碑可万万消受不起。”

几天后,山西日报派员对此作了长篇报道,夸赞南樊铁木业社生产的三联水泵,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这年年底,三联泵在国家轻工部举办的“北京科技展览会”上,被评为特等奖。后来,又经周恩来总理亲自点名,将绛县南樊的三联水泵嵌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制造的牌子,支援给亚非拉一些国家。

由赵越亲自研发,制造成功的三联水泵,有力地解决了我国山区人畜用水的难题。他所在的南樊铁木业社,将此作为主打产品。每年以2700台的产量销往全国各地,创造了绛县工业的一度辉煌。企业也由此改名为南樊机械厂。

那个年代,讲究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对科研技术不谈专利保护。于是,这项技术很快便在全国得以推广和传播。至今全国各地仍有一百三十多个厂家从事三联水泵的生产,少数厂家还承担着出口援外的任务。

当史无前例的文革浓烟熊燃到南樊机械厂时,一场残酷的政治迫害又降临到赵越身上。他是厂里唯一的五类分子,除了右派身份外,造反派还给他扣上了“叛徒”“特务”“反动技术权威”等帽子。在无休止的审查、批斗中,他被推到了三米多高的木凳上,回答询问稍有卡壳,背后便会有人推倒高凳,把他重重摔到水泥地板上,口腔吐血,多处骨折。站立不成,便被捆着双臂,吊在车间的房梁上。

面对生不如死的惨状,赵越在痛定思痛后,乘着看管人不注意,他独自爬到变压器跟前,扶着底座的砖基勉强站起,双手去触摸几千伏的高压线。然而,天不绝好人阳寿,他竟不可思议地顶落掉高压保险,奇迹般躲过生命的大劫。自杀未遂,又招致一顿致命的毒打,这次被打后,他一向挺拔的腰,从此再也无力撑起厚直的脊梁。

几个月后,赵越还在医院养伤,突然接到了上边下达的任务,要他牵头研发1500型内燃泵,以备国家南水北调工程使用。得到这个讯息,赵越像个战场上昏迷中突然听到冲锋号角的战士,倾刻间忘掉了昔日的屈辱和辛酸。他从车间找来一块钢板,自制成圆形的护腰,顽强地挺起了身板,接过党支部书记王成林递给他的一副拐杖,领着刚刚组建的攻关团队,开始了未知世界的探索。

查阅资料后赵越发现,许多年以前,在水利科技领域,英国专家洪孚星,德国专家罗伦茨就涉及过内燃泵的设计和研发,并不留余地的断言,内燃泵的扬程不会超过11米。到今天为止,世界上还未有人能够撼动。

听说赵越又出来工作了,造反派们觉得对他的批斗还不到位,扬言要对他的问题继续审查。没办法,他干脆躲到了医院传染病区。

别说,这招还真灵,肝炎病人的呻吟和结核患者的咳喘,无形中给赵越织成一张防护网。在瘟疫肆虐、蚊蝇猖獗的地方,他总算觅得一块忍辱负重、为国效力的空间。在这里,他反复演算数据,不断修正图纸,夜深后又偷偷来到工地......

两年多寒暑交替的苦研,数百次不间断的实验,赵越从不因失败的挫折而气馁,更不因实验的枯躁而烦心,在人迹罕至的科学巅峰上,他负重攀登,锲而不舍,百折不挠,走了一程又一程。

他避开前人后尘,尊重水的属性,在水与火的碰撞中找到最佳触熔点,利用煤气和水氧点火爆炸后冲天的动力,加上泵体管道自身的压力,一下子把水的扬程提升到22米,每小时可提水4800多吨。

消息经《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后,立即在国际上引起了轰动。一些资深的外国同行压根不相信中国会出现这样的奇迹。没过多久,赵越就接到国家科委的电话,要他到北京,当面回答一个德国专家的质疑。

赵越背起帆布挂包,装上仅有的计算尺和算盘,住进了国家科委招待所。见到德国人之后,对方盛气凌人,一脸傲气,漫不经心的将一麻袋图纸摔向赵越后说,你用的办法我们多年前就计算过了,根本行不通,这是图纸,你若挑出毛病,我们就认输,否则就是中国人在吹牛皮,说大话。

看着身边国家科委领导的眼神,赵越极不情愿的接受了挑战。

夜深人静,月色正浓,埋头细看外国数据的赵越,突然站了起来,长出了一口闷气,心头不觉一阵惊喜。惊的是,外国人竟然把一个普通的数学公式算错了,弄成1+1=3。既然在这里偏了道,后边就无须再看了;喜的是,原本准备长期的忍辱应对,现在看来不必了,明天就可以打道回府。

第二天一早,一脸诧异的外国人被叫到房间,他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赵越熟悉德国语言,但从不会说难听话,他只是客气地指着错误的公式让对方看。对方心神领会,经当场重新运算,眼里马上露出了歉意的目光。愧疚地拥抱后,外国人向赵越伸出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