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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不识字的导师
朱卫东

我的爷爷没上过学,他不识字,但他却是我灵魂成长的导师。

我从记事起就跟着我的爷爷奶奶在农村生活,一直到初中二年级才离开他们到县城读书。

我的爷爷是个体格健壮身材高大的普通农民,我记事时他大概是五十六七岁的年纪,可在我的印象里,我的爷爷直到八十三岁去世都是一个样子。

爷爷和奶奶都没进过学堂,但他们都能看懂日历,能准确知道全年的各个节气,从来没有错过田地里播种和收获的时节,甚至能准确地预测天气阴晴雨雪,更没遗漏过给他们过世的前辈烧纸进香的义务。

我的爷爷身材足有近一米八,但我遗憾的是最终也没有为爷爷量过准确的身高。他身材高大腰身挺拔,无论是干农活或者家务都给我举重若轻的感觉,是我从小就崇拜的偶像。爷爷虽然身材体力过人,但我从没有见过他与别人发生过争执,即使在奶奶发脾气的时候他也是呵呵一笑如同与自己无关的一样,因此我的童年大多是在祥和融洽的氛围里度过的。

我九岁的时候上了小学二年级了,也从偏远偏僻的山村迁居到了离县城只有约十里地的山外村落,村里的小学就在我家院子东面几十步远的地堰上面,当时的学校和我家的院子都没有围墙,更是方便了我上学和回家的路径,所以我上小学的几年里一直都很有主场感觉,不管是与同学发生吵闹,甚至是老师对我批评严厉时,我都会在可能的第一时间跑回家里跟爷爷奶奶求助,不过爷爷奶奶却从来没有袒护过我的过错。直到后来我走进了社会,我才真正理解到他们是在真正的袒护着我。

在到县城上初中之前的几年里,爷爷奶奶除了对我的仁爱和他们在村里的勤劳与和善,让我最记忆深刻的事情是爷爷教给我的三件事,一是宽厚,二是正直,三是决断。

我上小学的时候村里还是生产队集体所有制,各家各户却有按家庭人口分得的一小块自留地,每年都能在生产队计划之外种点自家需要的农作物,或是口粮作物,或是时令蔬菜。我的家境还算不错,不管粗粮还是细粮却没有缺过口粮,所以爷爷总是在大约半亩的自留地里种些葱蒜萝卜白菜等适合各个季节食用的蔬菜,这在很少吃到肉类的年代里也算是主副食兼备,比下有余。

每当天热的季节,爷爷总是少不了种些黄瓜和西红柿,而且田间管理很好,印象里总是感觉比别人地里的好看又好吃。夏天里我放学后除了伙同玩伴们去小河里抓鱼摸虾或用自制弹弓打鸟再或偶尔去偷瓜摸栆之外,最爱去的就是自家的菜地里找长大的黄瓜和发红的西红柿。

由于地块不大,我能大概记得每课黄瓜蔓和西红柿秧上有几个快要长成的果实,不容错过第一时间摘回来跟爷爷奶奶分享,奶奶或是煮在饭里,或是用盐醋凉拌着我都很爱吃。

有一次我发现地里本该采摘的黄瓜和西红柿不知被谁摘走了,而且后来不止一次,心里很是恼火,终于忍不住跟爷爷说,非得找见是谁偷了咱家的菜,让他再赔回来。但没想到爷爷却呵呵一笑说:“你这娃,咱种的吃食东西,哪能没人想吃点?他们吃就吃点,还是咱自己吃的多”。

那时候我不理解爷爷为什么那么不知道吃亏,但我后来在课本里学到了“宽厚”这个词语。不过有些时候有些事中要真正做到待人宽厚却也不是一句话的那样轻松简单。

那时候的农村收入微薄,村里的人为了改善家庭经济收入大多会选择自家养猪。那时养猪不像现在有专用的饲料和像样的猪舍,我家的猪圈是爷爷用铁锹一锹锹挖出来的,也就是在院子旁边的闲置空地上挖出来的一个长宽有一间房子大小的方形土坑,再在坑底的一个角里用石头砖块木棍和树枝搭个窝棚,用树枝编织的顶部再用泥巴抹上,盖上块旧油布,再在另一个角里放上一个洋灰食槽,省钱又实用的猪圈就算竣工了。小猪仔一般是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脖子上系上红布条放进坑里,用麸皮和谷糠合着菜叶青草之类一直养到一百多斤才找几个人把猪抓出来卖掉,或者在村里找人杀掉把猪肉卖给全村各家各户过年食用。一般养成一头猪大概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我那时放学后就总去田间地头割草给自家的猪吃,总之那时养猪是件很不易的事。

记得家里有一头养成的猪在杀掉后爷爷把自己喜欢吃的猪肚特意和几样下水留下来没卖给别人,而村里有个叫老五的上了年纪的人私下把猪肚拿走了。我也不知道大人们之间的事情,还以为是爷爷许给人家的,可当爷爷回到家里反复找不见猪肚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并不知情。当我告诉爷爷的时候,爷爷只是失落的叹了叹气,既没有责怪我什么,也没有再去找那人讨要,但我能深深地感受到爷爷真的很在意那个等了一年多的猪肚,他的宽厚在内心也是很受煎熬的。因此瘦小愤怒的我自己跑上那人家的窑洞顶上用一堆杂物堵上了他家正在冒烟的烟囱,但从来也没敢把这事告诉爷爷和奶奶。

虽然再后来我工作后时常买肉或其他爷爷奶奶爱吃的食品回村里给他们吃,可那个猪肚始终隐隐约约翻动着我的记忆,直到今年清明节也是给爷爷扫墓的第二十六个清明节,我又想起那个堵在心口的猪肚,于是我特意去肉食店里买了个煮熟的猪肚供奉在了爷爷奶奶的坟前,一个心结终于不再缠绕心间。

“屈死不告官,饿死不做贼”。这是我小时候爷爷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因为我的少儿时代也很淘气,而且时常与村里同龄的淘气包们偷瓜摸栆来解馋。

这些对多数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来说都归类到童趣范畴的事情,我却从来不敢让爷爷奶奶知道,因为我从来也没见过他们背地里拿过别人任何东西,而且那句重复说给我听的话总像一团带刺的荆棘让我莫名的心虚。

终于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党们走了麦城,在偷摘了学校里栽的还未长成的青苹果时被村里的老师逮了个正着。面对老师的训斥甚至是辱骂,我无法做到有些同党那样“大义凛然”,而且心中那团让我莫名心慌的荆棘瞬间像突然变大,把我的顽劣底气撕扯了个粉碎让我胆气尽丧,心里想到了很多种的处罚,最害怕的事却是如何面对从来没有高声训斥过我的爷爷。但无论我如何跟老师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事,最终还是被老师押解到了爷爷奶奶面前。一向对村里人自信和善乐观爱笑的爷爷奶奶那次表情很是沮丧和难堪,爷爷像是要对老师说点什么,但只是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来。老师走了后奶奶数落着我,而爷爷只是神情凝重地看着我重复了那句老话“屈死不告官,饿死不做贼”。

后来才知道由于我给老师承认了错误是被从轻发落了,而其中有两个“不屈不挠”的同党被罚站在村里人多的地方示众去了。

自那次“做贼”以后,爷爷常对我念叨的那句老话就成了我行为拒止的高压红线,至今不敢再碰。

爷爷一生务农,各种农活都是行家里手,农忙时我跟在爷爷身后,照着他的样子学会了很多农活。从用钢掀翻地、除草、施肥到收割打捆、扬麦掠场,从挖坑下种、育苗到晒场入库,但凡是我见到过的农活,我基本都体验过。

玉米出苗两周后需要定苗,要用锄头砍去多余的弱苗,但很多时候会遇到大小长势无法取舍的两棵玉米苗,这时我就犯难了,总要问爷爷该砍掉哪棵,但爷爷不是直接告诉我应该砍掉哪棵,而是停下来笑着对我说:“锄头在你的手里,还是你自己看看留哪个好。”于是我犹豫再三后锄掉了其中的一颗。从那以后,再遇到同样的两棵玉米苗或者是棉花苗我没有再因为犹豫不决而耽误功夫,在后来的生活中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就想起了爷爷的那句话。

决断是人必须学会课题。

我学业不佳,没有机会在大学课堂里听教授和导师的教导,但我的心里有个导师,他就是我不识字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