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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世上最坚固的草堂
◇ 刘云霞

编者按:草堂是房屋建筑中最不经风雨、最难耐岁月的,但有一所草堂因为文化的力量得以传承千年之久——《世上最坚固的草堂》,以“杜甫草堂”文化现象为生发点,在文与史的有序链接中,艺术地诠释了杜甫及其诗作在中国社会、中国乃至世界文学中的深远影响。《世上最坚固的草堂》原载《人民文学》2017年“美丽中国征文”专刊, 收入《清净如山》(文汇出版社),荣获《人民文学》第五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全国游记征文大赛三等奖,评审组给该文的评语是“由史实而至文学,依据准确,生发精妙”,并给予作者“大视野、大气象、大手笔”高度赞誉。

一所草堂。一所一阵风号便茅飞屋漏雨彻寒夜的草堂,却能经一千多年的风雨始终挺立而且历久弥坚。

我相信,这是世上最坚固的草堂。

一直认为,此草堂是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首诗里走出来的,是诗中的一个意象被后人作为“景观”移植到大地上的。

走近时才发现,草堂是真实存在的,是诗人曾经真实的寓所。

公元759年末,杜甫携家人从“烽火连三月”的“安史之乱”中一路逃难几经辗转至“蜀”,先居浣花溪旁古寺,后在亲友的资助下建起茅屋,即杜甫草堂亦称“成都草堂”。

原始草堂自然不堪尘世风雨。随着人去屋空这里很快便成“沙崩水槛鸥飞尽,树压村桥马过迟”的荒芜景象。眼前所见,已为宋、元、明、清几代人的手笔,而最终规模布局则定于明清。正门匾额上“草堂”二字系清康熙皇帝十七子、雍正皇帝的弟弟果亲王允礼所题。他这一设槛定界,使草堂不再是一种建筑,而成一种境界,非具备一定水准者,不能入其内,但草堂的原始真实性又确是不容置疑的。

有五代前蜀诗人韦庄寻得的草堂柱砥为基,有素有“图经”之称的杜甫诗为蓝本和罗盘,这使得草堂及周围的一切能够原生态般按照固有的指针一一落位。

比如方位处所,有“万里桥西宅,潭花溪北庄”之索引;比如“柴门”,有“野老篱边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之定位;再如周围环境,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之指向。

虽然草堂门外曾经江阔水深的浣花溪“江”早已实归为“溪”,但千年的经流依然清晰;绵延万里的东吴之“船”已不存,但沿着诗的韵辙仍能寻得历史的印痕。

甚至连诗中“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的“五株桃树”,也被后人依样“种”在院里,像是诗人跨越岁月的长廊与来客们寒暄。

杜甫在草堂居住三年零九个月,作诗240余首,其中,除了“世上疮痍”“民间疾苦”涌而成之的“笔底波澜”,其笔下的自然万物、田园风情,如今沿着诗人曾经的视角四望,一切都如在眼前耳边。

坐在茅屋前石桌旁,似乎“邻翁”就在“隔篱”,“呼取”即可“对饮”;抬眼时,似乎看得见“两只黄鹂”与“一行白鹭”在欢快地对平仄,闻得清“留连戏蝶”与“自在娇莺”在柔声地合韵律。

走在草堂旧貌故居,如同置身于葳蕤于大地上的一篇篇杜甫的诗里;而“柴门”之外,以多重院落式布局而建的大廨、诗史堂、工部祠等建筑,则是以草堂为“根”不断繁衍着的新意象;或者说,是一代代人们以诗人和草堂为题一路跟进的“抒情诗”,即纪念祠堂。

杜甫草堂同时为“杜甫草堂博物馆”,并有“国家一级博物馆”之衔。

原本是窘居社会阴冷一隅的一所简陋茅屋,竟至于“博物馆”之列,其中“博”而藏之的是什么?

目力所及,除“建”下来的亦诗亦实的茅屋、柴门、花径、院篱,“种”下来的桃红李白,更多有以各种方式广播远扬后保存陈展至此的杜甫的诗——

有刻下来的:

石刻杜诗自宋时就已有之,如今以“碑”的方式放置于草堂。

木刻杜诗以“艺术”的方式陈展于一个回廊中。历代著名书法家祝允明、傅山、郑板桥,近现代知名人士康有为、何香凝、叶圣陶、郭沫若,新中国第一代领导人董必武、陈毅、叶剑英等,以或如行云流水、或遒劲有力、或清秀纤美的手书笔法行走在一篇篇不同意境的杜诗里,使这里成为“书法”“木刻”“文学”等各类艺术的大交汇,成为不同时代前锋思想与思想的大会师。

有画下来的:

杜甫诗意画从明清古画,到近代齐白石、徐悲鸿、傅抱石、潘天寿等大家的作品,再至代有辈出的画坛新人新作,不同的艺术风格和流派都竞相在这里和杜甫握手、交流。

更有包括宋、元、明、清历代的杜诗精刻本、影印本、手抄本,近代的各种铅印本、15种文字的外译本,120多种朝鲜、日本出版的汉刻本等,使这里从内容丰富到方式多样完好等方面都成为国内保存杜诗的之“最”。

不同时代、不同领域、不同国度的思想,以不同载体、不同媒介、不同语言和方式,在不同景深、不同剖面,从不同视角关注和解读着杜甫,甚至有众多的学者、专家专门搜集、研究、注解杜诗。如,清人钱谦益《钱注杜诗》、仇兆鳌的《杜少陵集详注》、杨伦《杜诗镜铨》等,但阐释和探寻中,仍难穷尽杜诗深邃而广袤的意境。

杜甫传世的诗作是可数的,而其诗作的拓展领域似乎却是无穷的。纵观中国古代文学史,没有哪一位诗人能像杜甫一样拥有如此众多的追随者。就连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博士参观草堂时也如是说:“拥有如此伟大诗人的国家必将拥有辉煌的未来”。

杜甫的魅力到底在哪里?

还是以草堂为节点,对杜甫及其诗作一次简要梳理吧。

杜甫少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青年时期有十余年都将梦想的目光投注在大唐之都长安,但盖世才华却屡屡难有施展平台,甚至初次赴考便因奸相李林甫的“野无遗贤”而在全员落第中被当头一盆冷水,几经周折也只是做了一些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类的小官,管些看守兵甲仗器、库府锁匙的小事。最终是“十年幕府悲秦日”,甚至“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或者因直言进谏、触怒权贵直接被贬出长安。

十年困居长安,困住了诗人济世救民的远大抱负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壮志雄心,但仕途不济,命途多舛,现实与理想的巨大落差,却给了他多层次、多方位地认识朝廷政治和社会现实,感受世事民情的视野。一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结束了其长安之梦,拉开了杜甫长篇“史诗”的序幕;“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则成为力透纸背的标志性诗句被代代传诵。

之后,“安史之乱”作为唐朝由盛转衰的分水岭,又使杜甫全程经历了社会的大动荡、大转折。他携家人走在颠沛流离的难民队伍中,笔触也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随行于社会现实中。至今,人们回望这段历史时,总会首先在“三吏”“三别”《春望》等画面中同杜甫相遇,并且因为诗人的引领,得以和生动的历史全方位地会晤。

杜甫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以饥寒之身而怀济世之心,处穷迫之境而无厌世之想”,这与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乃至后来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一脉相承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主线,那就是中国文人原本就应有的社会使命担当。

正是因为这样的“使命”意识,诗人杜甫在诗的创作中,才会时时让艺术的光芒随社会现实的脉动而闪烁。他开创的“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新乐府诗体,才会成为中国现实主义诗篇的一个关键性的枢纽——上承“饮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诗经》,“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汉乐府乃至“风清骨骏”的魏晋风骨,下启相继磅礴于文坛的以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为宗旨的新乐府运动,和“文道统一,道先于文”唐宋的古文运动;让每一位“文”而“思”者,从一开始就跳出自我,有了“天下”的大视野;让整个社会的思想大动脉都能以“社稷安危”“民生疾苦”而动,更让中国文学的发展有了坚实的根基。

作为唐代思想艺术的集大成者,其艺术的光辉,是杜甫“史诗”能够一路传承的导航。他的亦诗亦史的五七古长篇,成为我国诗歌艺术高度成就的一个里程碑;他的五七律诗成为一个标杆,令中国格律诗走过千年岁月后仍要频频回首对照着调音对韵。

且看如此画面: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且闻如此心声: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且听如此哲语: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

这些诗句,无论受之于哪一种感官,最终都会有铿锵有致的韵律、抑扬顿挫的乐声,在明暗相间、舒缓有致、花红柳绿中将共振于社会与时代的“大美”送达中国乃到世界的审美领域。

因而,现实主义之杜甫与浪漫主义之李白,方可成“圣”成“仙”,成中国诗歌发展史中并峙的双峰为世界所仰望。杜甫对后世的影响,如同他笔下的“春夜喜雨”,无声地飘过岁月的原野,润泽着几乎唐代以后中国古典诗歌发展的全部历史。

如此,再看草堂。

现代诗人、学者冯至先生曾说过,“人们尽可以忽略了他的生地和死地,却总忘不了成都的草堂”。他如是说,是因为草堂本身已成为一种意境,一种精神,一个中国人心目中重要的人文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