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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远逝的亲情
◇ 师郑娟

编者按:散文《远逝的亲情》,以委婉平实的文学手法,记叙了她和耄耋之年的爷爷一起生活的深情片段。通篇语气真挚自然,脉络清晰,对爷爷的人物心理刻画生动真切,读来令人潸然泪下。该文发表于2019年7期《散文选刊·下半月》,荣获“2019年度中国散文年会”单篇散文类一等奖。

这年,我的爷爷93岁,人们都唤他“老寿星”。虽然年过九旬,人依然硬朗,背有点小驼,走路却从不用拐棍,脸庞红扑扑的,时常眯着一双笑微微的眼睛。

爷爷曾是个有福的男人,因为他有过一个贤惠的女人。奶奶活着的时候,他是奶奶生活的轴心,家中好吃好喝的都紧着他,哪怕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爷爷的体态也总比别人丰腴一些。爷爷看上去忠厚老实,平时不多言多语,但在宠他的妻子跟前,却显得格外任性,年轻时,板脸、骂人、摔打东西,为所欲为,奶奶从不在意,一日三餐地伺候着,头上戴的,脚上穿的,爷爷从来没缺过。小时候到爷爷屋里去,经常见到爷爷坐在饭桌边,慢条斯理地吃着白米饭,而奶奶呢,就蹲在门槛上,一手端着一碗白开水,一手拿着一块玉米面窝窝头,嚼一口窝窝头,喝一口开水。看到爷爷碗空了,立刻去接过饭碗,给爷爷盛饭。那时光,大米饭在山里人家都是稀罕物,奶奶用一大袋玉米才能换回来几斤大米。爷爷喜欢吃大米饭,奶奶就一口都舍不得给自己吃。

78岁那年,奶奶过世了,爷爷的好日子便到头了。被奶奶宠坏了的爷爷,一辈子没有学会自己做饭,接下来的生活便由五个儿女轮流赡养。虽是亲生儿女,大抵也难消寄人篱下之感,爷爷原先的坏脾气,再也不见发作过。不管在谁家吃饭,爷爷从不挑食,不挑理,顺和得很。五个子女,开始一家一个月轮流管饭,到后来,看爷爷身体依然健康,赡养的时间还会很长,便又改成一家两个月,后来又为三个月。时间久了,免不了便有大月小月,谁多谁少之争。奔走于五个儿女之间的爷爷,不像是被赡养,倒像是被儿女们来回倒腾的一件陈年又无用的老家具,搬放在哪里都有不妥。赡养的周期,也被儿女们磨磨叽叽地变来变去。在儿女们家里轮流吃饭的日子里,爷爷养成了看日历的习惯,逢到有31日的“大月”,爷爷便会在吃了午饭之后,不等下一月赡养的儿女来接,就自己收拾了衣物包裹,走上十多里路,到下一轮的儿女家里去。这一天被爷爷划作了两个半天,这样,哪个儿女都不会有意见。

我因经常户外锻炼,总容易碰见苍老的爷爷背着包裹、踽踽独行的背影,在那一刻,仿佛明里暗处有千双万双的眼睛盯着我,鄙视我。虽然我是嫁出去的孙女,不在轮流赡养爷爷的责任名单里,但我觉得有义务给耄耋之年的爷爷一份温暖。

一个阳光温暖的上午,我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给爷爷专门收拾出一间干净又整洁的卧房来,在他的床头还特意装了一盏起夜的台灯,摆上几盆像样的花草。我想,爷爷需要的不仅仅是吃饱饭,他和我们一样,也需要一份惬意又舒适的心情。

“姑姑,让爷爷去我家住几天吧?”我驾车来到姑姑家中,对姑姑说。

“不去,去你家干啥?就让他在这儿呀!”姑姑看着蹲在墙角晒太阳的爷爷,有点无奈地说。爷爷耳背,听不清我们说啥,谁说话他就看谁的脸。

“爷爷,走,去我家住几天哩!”我弯下腰大声对爷爷说。爷爷怔了一下,笑了,咧着只剩一颗牙齿的嘴巴,说:“叫我去你家住哩?”说着就看姑姑的脸,姑姑笑了,我也笑了。就这样,我就把爷爷带回了我家。

爷爷来了,家里仿佛突然间充实了很多。我家的新房子新院子,让他有一种新鲜感,不停地在我的屋里院中走来走去,东瞧瞧,西看看,就像一个好奇的孩童。爷爷大概也没有想到,那个曾经他并没有多么上心的小孙女,今天还会对他尽一份孝心。

嘿嘿!我把他的早、中、晚餐,还有日用起居都作了安排,大致如此:早餐,红枣小米粥,一到两个小菜,外加一个煎蛋;午饭,常是爷爷喜欢的大米饭,菜要两肉一素须有一汤。爷爷爱吃甜食,舀饭之前,我就把冰箱里备好的煮饼拿出来切片,用蒸锅蒸软后,再用筷子一片压着一片码放在他碗里米上。爷爷每端起碗,便要乐得看半天;晚饭,大多是汤面,或者疙瘩汤,但一定要有煎饼或者油泡、饼子之类配餐。

爷爷胃口好,从来不对饭菜挑咸拣淡,每顿吃得都很香。我喜欢看爷爷吃饭,也喜欢变着花样给爷爷做饭,被人需要,真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爷爷吃完了饭,搁下碗,坐上一会儿,见我开始洗碗,自己便慢悠悠地起身往外散步去。爷爷没戴过手表,没用过手机,但他总能准确地掌握回家吃饭的时间,时常,饭舀进碗里还不见人,刚要出去寻找,他就笑眯眯地进门了。

晚上,爷爷喜欢看电视剧,因为耳朵听不见,眼睛必须盯着字幕看。他会很长时间坐那里一动不动,旁若无人般沉浸在剧情中。我把泡脚水放他脚跟前,他也不发觉。要用手拍他,他才会突然惊醒。爷爷的脚掌很厚很宽,大脚趾跟前那块骨头特别的凸出,买鞋时不仅要肥款,还得大一码才行。刚开始给他脱鞋脱袜揉脚时,总要和我推搡几回,或许是怕他的脚臭我,或许是不好意思让我伺候,但他自己弯腰洗脚实在太吃力,后来就慢慢地习惯了。抚摸爷爷的脚时,我就很想念我过世的奶奶,奶奶疼我一回,我竟没有如这般给她洗过一次脚、穿过一次袜。不过,幸好还有爷爷……

爷爷住在我家院里的另外一间屋子,因为房子大房间多,那个地方不曾有人住过。爷爷来了,那个屋里的灯亮了,柔柔的灯光透过咖色的纱窗,成全了小院夜里全部的风景。也许是我过于喜爱那夜空下的安宁,也许是我太惦念屋里那个看着我长大的老人,每晚睡前,我总是忍不住要到爷爷窗下待一会儿。爷爷大概没睡,我听到屋里略有翻书的声音。爷爷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看有我的文章的书。夜深了,我久久依恋着,不愿睡去,守着那扇亮着的窗,任由一阵阵温馨在心头翻涌,我对自己说,这大概是我最好的幸福罢。

月底了,爷爷坐在床边,又在默默地翻看日历。他知道,他该走了。他很自觉地明白,不能总麻烦一家。那么多儿女呢,何况你还是个嫁出了门的孙女。这话,是我第二次拿走爷爷手上的日历牌时,他告诉我的。每每说到这个话题,他的眼神总那么无助,那么迷茫。也是每到月底的日子,他就不再出去了,不说话也不看书,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门口树下,看着,想着,仿佛又是等着谁……

“爷爷,他们不接你,你就在这住着,我养你!”我拉着爷爷的手对他嚷。爷爷微微笑一下,沉默了,再不说话,我便想哭。

差不多快到第四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午饭后,爷爷出去走路,至黑都没回来。那么大年纪了,好害怕路上出点意外。我一边着急地给姑姑他们打电话,一边往爷爷常去的地方跑。最后,婶婶打来电话说,爷爷刚进她家门。爷爷就这样走了,没有人来接他,他自己走了,到他认为该轮到的儿子家去了。我心里突然间空落落的,像面对空荡荡的屋子,竟不知该做些什么。

爷爷走后,我的生活又回到原来的样子,餐饭变得快捷简单,甚至生活也开始懒散,但也轻松了许多。

有一天,我正要出门办事,爷爷突然来了,见了我,笑得跟花儿一样。我从没见过爷爷那么开心。我问他,您怎么突然来了呀,他说来拿几件换洗衣服。爷爷上次走的时候,并不曾带走任何行李。我赶紧让他进屋坐下,顺手就燃了煤气,添了水,煨下五个荷包蛋。不知为什么,我像有强迫症一样,总觉得爷爷吃不饱,吃不好,每次见面,不管在哪儿,总是想办法塞给他一些食物,让他多吃,可劲儿吃。爷爷还是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为他忙活。当我把又白又圆的荷包蛋端到他跟前时,他的嘴巴翕动了两下,又看着我帮他把糖加好,搅了搅,便一口一口地吃着喝着。爷爷吃得那么香,那么忘乎所以,我看着他,一种久违的幸福感在心里荡漾。

吃完了,絮叨几句家常话,爷爷便起身说走,可走到院里,他站住了,回头看着他睡过的房间,又看着院里的小树花草,手里拿着行李,待在那里,迟迟不走。我知道,他是不想走。我也知道,他在这里的日子,是他被轮流赡养最舒心的日子,可我……却没有好好说句让他留下的话。见他不想走,我只说了句,爷爷你在这里啊,我要出门办事了,可等我回来时,门是锁着的,爷爷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带着什么心情走的,我也不知道,他这一走,就是永远……

大约是爷爷离开我家半年后的一天清晨,我像以往那样在外晨练。那天,天格外的阴沉,从没见过那么多的乌鸦,在我头顶黑压压地盘旋,呱呱聒噪。正纳闷时,手机响了,是小叔打来的,接起便听到他喊着我的小名,哭说,你爷爷没了……爷爷没了!怎么可能!他身体那么好,怎么可能!我蒙了好久,像傻子一样站了好久,突然很着急地想找个人问问,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梦!然而,举目搜寻,空荡荡的田野没有一个人来回答我。我蹲下来,不由自主的,对着天上一声一声喊故去的奶奶……

赶到叔叔家里时,几个长辈正在给爷爷穿寿衣。爷爷在床上仰面躺着,像往常睡着了一样,那么安详。我扑过去,搂着他的脸,喊他摇他,叫他起来,可他对我,不再作出任何回应……弟弟捏着一枚硬邦邦的铜钱,往爷爷口里使劲塞,我吼他:“你弄疼爷爷了!”弟弟睁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我,我才知道,爷爷不知道疼了。

灵柩在家搁置了五天。五天的天气无风无雨,格外得好,他们说,像爷爷的脾气。出殡那天,爷爷的儿子、孙子、重孙子,各门远近亲戚,一百多号的男女孝子,白压压跪实了整个院子,哭声连天。奶奶走后的这十几年,爷爷的生活就辗转在这些后辈之间,有亲的时候,也有烦的时候,有你多我少的争执,也有血浓于水的孝道。爷爷像一条无形的线,串起了后辈之间必然的关联。只是,以后没有了,再不用岁头月尾地,计算着爷爷该谁家管饭了。

爷爷走了,我们的世界安静了,晚辈的生活也安然了。少了一种责任和义务,也埋葬了那种膝下承欢的天伦之乐;我时常想,爷爷那次回来,如果我能把他留住,好好侍奉,不知道他会不会那么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