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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中岳系列散文之六·
养父临终时的奢望

养父乔云彩,个子不高,四方脸,大眼睛,留着小胡须,时常戴着一顶生意人戴的小瓢帽,面容和善,笑容可掬,一副典型的晋商模样。养父少时在济南熬过相公,算盘打得非常精通,双手会打“梅花转”“三娘挑水”等许多珠算精典。养父心地善良、扶贫济困,绛县、闻喜十里八乡的老年人没有不知道他的名字的。

1954年左右,横水粮食园收为国有后,我们一家三口离开父亲经营了半辈子的粮食园,回到了乔堡老家。我的父辈兄弟七人,除父亲老六经商外,全凭几十亩地养家糊口,年景好时还有剩余,欠收时也是紧巴巴的。

在建设闻喜大水库会战中,父亲因体力不支,倒在了水库工地,被村民送回了家。父亲脸色苍白,全身浮肿,用指头在他的肌肤上摁一下,立刻出现一个深深的窝,久久不能恢复原状。他身体极度虚弱,急须补充营养。那时,家里缺粮少食更无钱治病,白面疙瘩汤就是给病人的最好待遇。

父亲患病的那年,我考上绛县中学,因家庭困窘被班级评定享受三等助学金,每月3.5元的补助,也就是可以入大灶吃饭了。那时,大灶上的伙食虽以青菜为主,但是每天会有一个不太白、二两重的馒头,一个菜团子和一碗野菜汤,基本上能填饱肚子。每到星期六,我都要匆匆赶回家,把我在校省下的白面馍带给父亲。至于父亲得的什么病?既没进过医院,也没请过大夫,待在家里听天由命。

每到周六的下午,父亲总是拖着浮肿的身子,艰难地走出屋外,坐在窗台下,盼望着快要回家的儿子能给他带来几个白面馒头。谁知在第二学期开学时,我的助学金因出身问题被取消,此时家中已无能力让我在学校食堂吃饭,只好加入开水灶,每周三下午回家背一趟菜窝窝,每天开水泡窝头就咸菜勉强度日,可是却断了父亲的盼头,从此再也吃不到儿子给他攒下的好面馒头了。

父亲病中常常喊叫要吃葱花调旗子,可是每次都让他失望。刚强的母亲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与央求的眼神,只好拉下脸面,东凑西借,给他做上半碗,可怎么也满足不了他天天想吃的奢望。

1964年3月16日晚上九点左右,绛县中学的教室里,白炽汽灯把教室照得如同白昼,同学们都在静心地上晚自习。这时,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虽然声音不大,但是班主任的来临,还是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只见他环视了一下全班同学,突然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当班主任向我走来的一刹那,我的心怦怦直跳,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中岳,收拾一下跟我来。”老师轻轻地说。

我忐忑不安地跟在老师身后,刚踏进班主任的门坎,一眼看到本家族叔坐在那里,从他那严肃深沉的脸色中,我全明白了,顿时颤抖地快要站不住了。

族叔看着我紧张的样子说:“你爸只是想你了,回去和他说说话,没事的。”我知道这是安慰的话。

出了校门一片漆黑,县城到我村大概十多里路,我们出南门抄近路步入留孟胡同。那时的留孟胡同,杂草丛生垃圾满沟,一片狼藉,也是野兽常常出没的地方。胡同两边是十多米高的土崖,崖下有许多土洞,听说里面全是没主的孤魂野鬼,留孟一带的村民去县城都要经过此地,所以城里的人干脆称其为留孟胡同。

族叔让我走在他的前面,当走近那些窑洞时,忽然有一只像猫似的东西蹿了出来,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头发都竖起来了。

“不要怕,大胆往前走。”族叔大声说。

出了留孟胡同,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到半个小时就赶回了家。父亲的遗体放在门板上,脸上盖了一块红布。我揭开红布看到父亲消了肿的脸,更像是一具骷髅头,止不住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母亲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说:“别哭了孩子,泪滴到他的脸上不好,你爸走了也好,不受罪了,临了时还念叨着好面调旗子。”

这一夜,我跪在父亲的灵前放声大哭。